第278章 “对不起”(1 / 1)

方芷慧呢喃一般低语:“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

赵子承虽自幼在国外长大,也知道这是张爱玲的一句话。

眼前的她精明能干,日日做事都似冲锋陷阵,典型的都市事业女性,没想到还会读张爱玲。

他长年在国外,见到的华裔女子大多连国语都已经不会讲了,难得她这样有故国的精致与娴雅。

她说:“上海污染太重,再过几年,只怕连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说:“有一个地方可以看清。”

就在下一个路口,突兀将汽车掉转了方向,并没有对她再说什么,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

果然,他将车一路开出双溪外,一直开上了言明山。

山道上的车并不多,两匝路灯一盏接一盏跳过窗外,仿佛一颗颗寂寞的流星。

许久才看到对面两道灯柱,又长又直,是对面驶来汽车的大灯,不过流光一转,瞬间已经交错,迅速被甩到了后头。

无数的光与影飞快地被抛到了身后,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来,车子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顺着山路,一直往上驶去。

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里薄而脆的冰。

她在欧洲读书的时候,早晨起来宿舍玻璃窗外会有晶莹的霜花,那样美,可是不持久。

她亦不愿往深处想,只是任由他将车往前开去。到了山顶,他才缓缓将车熄火停下来。

她推开门下车,夜凉如水,路旁草丛里有唧唧的虫声,风像是无数细微的手,浩浩地穿过衣襟直扑入怀。

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灯的珠海,像是打翻了万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莹剔透的红尘深处。

抬头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烟海的灯火衬着,月亮仿佛更小,更远。

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在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层薄脆的纱,稍一摩挲就会沙沙作响。

但那响声也是悦耳的,会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绸,缀着摩洛哥玻璃纱,长裙曳过草地,是那样的窸窣有声。

她不声不响,走到路阶上坐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仿佛小孩子郑重其事地在想心事,浑不顾身上的裙子是几万块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来奢侈的。

他也走到她身边坐下,隔得并不近。

可是也不远,像小孩子排排坐过家家。

他不说话,她于是也不说话,两个人坐着静静看月亮。

远远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团白。

不知道它曾经照见过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它其实亦是知道的吧。

可是看得太多离合悲欢,所以终于硬起来,脆起来,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带一丝怜悯。

风大起来,吹在人身上有点凉意。

他也觉得了,脱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

手落下时迟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但终究还是缩了回去。

他的外套有他的气息,干净的剃须水与沐浴露的味道。

她将下巴缩进衣领里去,挺括的西服领子,令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寄居的小蟹,壳里是安稳的,妥帖的,而外头波澜壮阔的海洋,太广袤太无垠,反让人生了怯意。

“芷慧。”

他终于唤她的名字,她极快地转过脸来,连她自己都疑惑,其实自己是在等着的吧,一直在等着的吧,等着这一声。

他没有问,然而她自己说出来:“我母亲吃了很多苦头,我只是她的女儿。但如果可以选,我绝不选再当她与他的女儿。”

她姓方,是跟着母亲姓。

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声音极轻,却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坐得太久,他领带有点歪斜,细碎的小方格子图案,微微扭成无数菱形,松散的温莎结,衬出俊逸的一张脸。

他侧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这么凉的夜里,他反倒在出汗,倒给他的人添了些真实的感觉。

他的眼晴深邃,狭而长的单眼皮,似世上最深的海沟,教人跌进去再也出不来。

她身下坚硬的水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绵,像是坐在船上,整个世界起伏起来,仿佛是在晕浪。

他俯过身来,她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躲开,只是微微闭上眼睛。

轻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触须,先是生涩的,迟疑的,试探的,像幽蓝的引信火花,劈劈啪啪燃着,燃上去,一路点着无数黑的药红的炮,轰轰烈烈炸响开来。

无数的蓝的红的紫的绿的橙的光弧,绚目地绽放开来,姹紫嫣红的焰火绽放开来,一浪高过一浪地窜入更高更深的夜,绽成惊天动地的光与热。

她的脑子里也仿佛在炸开,许多许多的光和热迫不及待地闯进来,塞满她的整个人,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根本无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她真的会窒息而死。

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

他的呼吸还是急促紊乱的,隔着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随时会跳出胸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这三个字。

他转过脸去,并不看她,可是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压抑什么。

连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

在世界的隐秘处有个无底黑洞,森冷地向他吐着冷气,吸纳着一切,他不能眼睁睁堕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风吹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烟花的余烬,一切繁华都已陨落。

黑的丝绒的夜,温柔地向她包围过来,一切都弥漫得无痕无迹,仿佛一场梦境,醒来时只有无声无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魇住,大哭大闹挣扎醒来,四周却静悄悄的,连那哭闹也是梦里的事。

她觉得身子冷透了,却若无其事站起来,含笑说:“没什么,月色很美。”

她将他的外套还给他,径直往车上走去。

外套上已经沾染了她的气息,她用chanel的no.19,清新的绿色冷香,苔藓调香味,让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云杉原始森林,湛蓝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连倒影都干净清澈。

他也不知道这香气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还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与她道别,独自回酒店去。

酒店电梯里静悄悄的,四面如镜的壁,照见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得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胧。

他回房间就走到露台上去,扯开领带,有些烦躁地抬起头来。

他住的是酒店顶层套房,二十四楼,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顶一样,风吹动衣袂,空气中仿佛还有她的香气,如影随形。

这城里月光黯淡,几乎让人忘却,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会是什么样子。

大姐从来不对他讲述从前,偶尔提及,也只是寥寥数语,仅止于当年林易两家的恩怨。

他忽然觉得疲惫,不知是为了什么。

电话响起来,他真懒得去听,可是响了久久,不依不饶似的,他只得走回房间去接。

是大姐打来,问:“你喝过酒了?”

“没有。”

“怎么无精打采?”

“有点累。”

他从来不说累,她顿时觉得异样,但只说:“累的话就早点睡,我看你连时差都没有倒过来就开始工作,身体到底要紧。”

“大姐……”

“嗯?”

一句话几乎已经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带核的橄榄,又酸又涩百味陈杂,而且硬生生鲠在胸口,堵住呼吸。

他深深吸口气:“没什么,大姐,你也早点睡。”

许辰睿再次约他吃晚餐,他从容赴约。

许辰睿倒是十分坦白:“赵先生这次回来,想必不是探亲度假,赵先生对明华偌多关注,甚至可以一口断定它当日的收盘价位,其志不小。”

他亦十分坦白:“许先生,明华与许氏明敌暗友,但一直以来,势均力敌,许先生难道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许辰睿听出他的意思,过了良久方才一笑:“我凭什么要帮你?”

他轻描淡写地答:“许先生,我并没有要求你帮助我,我只是征询合作意见。易臻对明华的控股只占有14.5,加上易振飞的11,不过是25.5,虽然他的叔叔还有6的股份,但听说他们叔侄不和多年,势成水火,大部分股权还是分散在小股东手中。如果我记得不错,许先生您也掌控有4左右的明华股份。”

许辰睿笑道:“果然志向远大不错,整个易家对明华只有不过三成的控股,但董事局那帮老家伙,除了他不会信任任何人。”

“他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会发作,董事们不会喜欢自己的投资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他语气冷静,耐心剖析,有如在大学做试验时那般有条不紊,“神话时代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将是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