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收购之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他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看屏幕,方芷慧敲门进来。
她已经被抽调担任他在上海期间的特别助理,其实专门负责明华个案。
她拿给他大叠资料,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如果要收购明华,目前是最好时机。”
因为明华祸不单行。
易臻入院不过几天,明华名下的明重电子位于浦东张江科技园区的厂房突然失火,造成严重损失。
厂房机器这种财资上的损失倒是其次,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灾中丧生,成为震动市内甚至全国的社会悲案新闻。
大小传媒自然一拥而上,各路记者使出浑身解数一路紧盯追查下来,才发觉明重电子公司擅自改动厂房设计,并且封锁了消防通道。ii
火灾后操作工人逃生无路,由此才酿成七死二十余伤的惨案。
此事自然顿时成为业界最大的丑闻。
公众的情绪亦被激怒到了极点,从劳工权益到安全条令,各专业人士之间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开交。
明重电子的副总与主管厂房建设的经理锒铛入狱,而明华受此丑闻的影响,本就疲软的股价越发一蹶不振。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见的黑色套装。
中规中矩的样式,领口露出一袭黑珍珠项链,珠子并不大,但纯黑珠光之中泛出奇异的虹彩色,随着珍珠的转动而变换迷离,与她白玉般的脸庞相映生辉。
许多女人乐意像钻石,名贵华丽,锋芒毕露。ii
但她的整个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浑圆高华,净美光彩。
其实她生得极白,穿黑色十分好看,显得肌肤白腻如凝脂。
他问“为什么不猜我只打算狙击?”
在老板面前要适时装糊涂,她答“直觉罢了。”
他语气忽然轻松“你直觉错了。我要明华做什么,想想就累。”
仿佛是喟叹,其实倒是心里话。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兀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是交浅言深。
但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在她面前,不知不觉会放松。
这情形很不对头,他立刻生了警惕。ii
她却没有觉得,反倒也放松下来“唔,像明华这样的传统派作风,如果真的收购成功,一定会被迫担任总裁,从此一举一动万人瞩目,惨过坐牢。”
他第一次听人将大权在握形容为“惨过坐牢”,终于忍俊不禁。
他终于问她“方小姐,能不能请你吃晚餐?”
她知道不该答应。
上司就是上司,虽然他是位随和的老板。
但一面对他,她仿佛就中了魔一样,头脑迟钝笨嘴拙舌,总是忘记种种职场大忌,不是在他面前说实话,就是答应不该答应的要求。
出人意料,他带她去吃官府菜。
并非时髦的餐厅,环境古雅。ii
她没想到在市区还有这样的地方。
如同旧时的私邸,三进三重的庭院深深,假山亭台,重重竹帘隔开水声潺潺,重帘深处有人抱琵琶弹唱,字字句句曼妙婉转,她听不大懂,但知道是唱着粤剧。
食客并不多,但菜式一流,连最俗气的鱼翅捞饭都十分出色。
她吃过无数次广东菜,第一次发觉鱼翅亦可以做得这样鲜香醇糯。
他微笑对她说“这里颇得谭家菜三味。”
她有些沮丧的样子“原来上海还有这样的地方,我是本地人,却要你带来。”
他笑“我也是本地人,不过很少有机会回来。”
空气里燃着线香,很清雅淡远的香气,外头水声涓涓,仿佛是在下雨,琵琶声又铮铮响起,隔帘人在雨声中。ii
吃过最后一蛊燕窝雪蛤,她不知不觉放松而慵懒,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从前的人会过日子,什么都是享福。”
现代人要起三更睡五更,名利当前,谁还敢享福。
他若有所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样式朴素的指环。
她留意许久,方才认出那只铜色指环是it的毕业戒指。
她不由道“你真不像是it毕业的人。”
他有些诧异地扬起眉,不知为何,这样细微的动作总令她觉得有几分眼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过。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母校?”
她简单地答“你的指环。”
他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为什么觉得我不像?”ii
她忘记在老板面前装糊涂,如实答“你像是念哈佛出身,实在太学院气。”
他反驳她“哈佛才不学院气,他们铜臭气。”
她笑出声来。
他跟着也笑了“其实当年差一点去念哈佛,两间大学的入校许可都已经拿到,但最后还是挑了it。”
她有点意外“一般人都会挑哈佛。”
“大姐当年也希望我选哈佛。”
她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提及家人,但他态度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句话。
她忽然觉得耳廓发热,极力地将思想拉回正轨。
所以说“这间餐厅客人真少。”
他说“老饕餮才知道,所以客人少。”ii
正说着话,突然看到长廊那头,穿暗蓝绫旗袍的侍应小姐正引着客人迤逦而入。
当先一人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格外醒目,正是许辰睿。
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
其实许久没有见他,上次见面还是在他的办公室,也不过说了三两句话,自己照例要顶嘴。
结果当然气得他大发雷霆,吓得秘书李太太忙进来劝架“慧小姐,少说一句吧,慧小姐姐……”
一边生拉硬拽,将她硬是劝了出去。
她提高了声音反驳“什么慧小姐,叫我方小姐。”
明知他在门里也可以听得到,果然“哗啦啦”一声响,听到他又摔了什么东西,大约是花瓶。ii
李太太做了许辰睿许多年的秘书,对许家的人还是旧派的称呼。
可是她又不是许家人。
还是七八岁的时候,许辰睿的司机每逢周末都会去接她放学,不便称呼,只得含含糊糊称她一声“慧小姐”。
后来叫开了,差不多的人于是都这样称呼她。
因为许辰睿还有一儿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认一声,她又不姓许。
许家人都不喜欢她。
因为许辰睿太宠她,她越是倔强,他反倒越是肯迁就。
也不见得是内疚,但从小对她就格外好一些。
出国谈生意总记得给她带礼物,粉红缎子小洋裙配粉红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ii
越长大收到的礼物越是贵重。
大学毕业礼是一部宝马跑车,她连碰都没有碰,车钥匙用快递送回他的办公室。
实习时她不肯往许氏去,反而选了这家投资公司。
后来渐渐做出眉目来,更不肯离开。
商业竞争上头,一点也不留情面。
几次许氏名下的投资公司被她挤兑得落在下风。
他气得狠了“生你养你有什么用处?”
她顶回去“我不是你养的。”
这句话大约真正伤了他的心,好一阵子不再派人找她见面。
直到她成天累月地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赶到医院去。ii
他在走廊里和医生说话,语气竟然焦虑而担忧。
她睡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听见,几乎觉得刹那间心底的坚冰有一丝融暖。
可是医院里特有的味道劈头盖脸地涌上来,消毒药水、氧气管、蒸馏水……
叫她想起母亲死的时候,急救室里人影幢幢,保姆带着她在走廊上等待着。
保姆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惶然地张望,连哭都忘记了。
那天也许下着雨,或者是阴天。
所以在模糊的记忆里,医院永远是阴冷的天气。
走廊上只开一盏小小的灯,雾从窗外涌进来,大团大团,又湿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来。
她最恨的是他不爱母亲,他不爱她还这样害了她。ii
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缩在门外,听到母亲的声音凄楚尖厉“你根本不爱我。”
本就没有名分没有保障的姻缘,最后连爱情都没有,那么还余下什么?
母亲终究绝望了,所以才会在浴室割开自己的动脉。
她开着水喉,水放满整个浴缸,一直溢出来,从浴室的门下溢出来,红的血,红的水,漫天漫地的红……
漫过她的脚面,漫过她的整个人……到处都是血一样的红……
他害死了母亲,所以永远不原谅,永远不。
许辰睿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径直走过来。
方芷慧咬着嘴角不吭声,只站了起来。
许辰睿望了她一眼,却只和赵子承握手,两个人寒暄着说些场面话,来来去去,那样虚伪客套。
到最后他也没有同她说话,大约有外人在场,抑或对她彻底失望了。
吃完饭后赵子承送她回家,上车之后他才说“对不起。”
她没想到他会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没什么。”
他其实没有必要向她解释,她只是他的下属。
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歉疚“我并不知道会遇上许先生。”
她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只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
她于是岔开话“看,有月亮。”
他抬起头,霓虹闪亮,街灯如珠,森林一样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仿佛大理石上一团晕纹,并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x767ex9540x4e00x4e0bx201c星之所向心之归途x722ax4e66x5c4bx201dx6700x65b0x7ae0x8282x7b2cx4e00x65f6x95f4x514dx8d39x9605x8bfbx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