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慧也是后来看新闻的时候才知道,陶风澈家里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也正是因为这个,后续蔡泓被几个体育特长生围堵恐吓时,她见没闹出事,蔡泓也没来找她求助,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突逢巨变,她能理解陶风澈的心情,也能理解青春期少年偶尔会产生的自暴自弃的想法。可陶风澈急需端正学习态度,即便是跟家里闹了矛盾,也不能拿他自己的学习成绩开玩笑。
这是他自己的人生,他必须为之负责。
这次还只是一场期末考试,虽然影响到了暑期的夏令营,但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但如果是语言考试呢?
或者再超过一点,升学考试?
……那就全完了。
冯慧的眼神中充满担忧,陶风澈抿了抿唇,微微垂下眼,用充满为难的语气,将早就想好的理由说出了口。
“我当时身体不大好,考试的时候也有点不舒服……”
他没继续说下去,给冯慧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
“这样。”冯慧点点头,“那你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暑假也一直有在调养。”
“那就好,你们现在可是关键时期,身体是重中之重,千万不能生病,一旦请假,落下来的进度是很难再补回来的,千万不能仗着自己成绩好就不当回事。现在也入秋了,千万不要贪凉,早晚都多穿点衣服,最好把外套带在身上……”
冯慧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陶风澈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乖乖点头表示受教,半晌后,冯慧扭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终于将酝酿已久的话问出了口。
“陶风澈,是这样的,明天下午呢,年级里有个家长会,你看你是……?”
她神色有异,语带犹疑,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歉意,陶风澈十四岁开始就陪着陶知行一起参加集团会议,混杂在一堆老狐狸中间,冷眼旁观他们勾心斗角,冯慧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扫上一眼就知道。
跟蔡泓打架那回,冯慧一个劲地探听他家里的情况,他一气之下便直接告诉冯慧自己没有家人了,可她不信,依旧执意要请家长,结果来办公室里领人的是徐松。自此之后,冯慧看向他的目光中,便总是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像是在可怜他的身世。
可陶风澈讨厌这样小心翼翼的问话方式。
他因此而感觉到了一阵无从排遣的烦躁,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用力之大以致于指关节发白,修剪圆润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是刻意伪装过后的不动声色:“老师您放心,徐伯会来参加的。”
但凡换了徐松,或是陶家的任何一个人,此刻都会知情识趣地闭上嘴,或者至少换上一个话题——种种迹象显示,陶风澈已经处于发怒的边缘了。
可冯慧只不过是一个刚接手班级不久的高中老师。他从未跟陶风澈朝夕相处过,不了解他的身体语言,更不知道陶家暗地里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在她的眼中,陶风澈只是一个身处叛逆期、无父无母的可怜学生。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及到了陶风澈忍耐的底线,还一无所知地踩在那条警戒线上翩翩起舞。
“这样啊……”冯慧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三分痛惜七分慈爱,“行,那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陶风澈看着她,胃部涌上来一阵不适,像是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几欲作呕。
——其实陶知行尚在人世时,也没给他开过几次家长会。
陶家的生意做得太大,他一直忙于公务,家长会基本上都是徐松代开,班里同学的情况也都大同小异,参与家长会的要么就是担任母亲角色的oga,要么就是管家,少有父亲参加。
徐松来开家长会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陶风澈想不明白,冯慧为什么要这么高高在上地对他施以同情?
难道就因为其他同学回到家里还是能够见到父母,而他如果想再见到他们,只能前往墓园扫墓?
……陶风澈讨厌这样的目光,也讨厌被这样对待。
还未愈合的创口依旧淌着脓血,他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躲好,等它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愈合,可偏偏总有人要来反复揭开他的伤疤,将创口越撕越大,不断提醒他,他受伤了,他没有家人了,他没有家了。
就好像他即使再怎么富可敌国、有权有势,却依旧是一条虚张声势的丧家之犬。所以再怎么不如他的人都可以凑上来踩他一脚,对他报以怜悯——因为他们有家人,所以都比他高上一等。
他想不管不顾地发怒,想用绝对的暴力和尖锐的语言来宣泄心中的愤懑,但冯慧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性oga。她一无所知,天真而又愚蠢,根本就不明白自己触及到了什么,只是想着自己身为老师,有必要拯救一个走上歧途的学生。
可谁又稀罕她来拯救?
陶风澈简直恨死了这种自认为“好心”的举动。
他深吸了口气,强忍住呕吐和动手的欲望,匆忙跟冯慧点了点头权当告别,紧接着便逃也似地转身离开了这个让他浑身不适的场所。
他走的太快,没看到身后冯慧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惜,和暗中下了决定的神情。
一直等到再看不见陶风澈的背影后,冯慧走到了走廊上的风口处,花了半刻钟将脑内的思路理顺,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随月生的电话。
“随先生您好,我是陶风澈的班主任冯慧,没有打扰到您工作吧?”
“没有。”随月生放下手中的钢笔,单手摘了鼻梁上挂着的防蓝光眼镜,对着正汇报进度的周助理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冯老师您找我有事?”
“对,是这样的随先生,我刚找陶风澈谈过了,他上个学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是带病考试的缘故。其实这次摸底考试的卷子差不多都改完了,我看了一下他的成绩,已经回到原先的水准了,您不用太过于担心……”
随月生:“……”
什么带病考试?!他就是不想去参加夏令营!
这个撒谎不眨眼的小混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嗯了一声:“我明白的,谢谢冯老师。”
“还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冯慧清了清嗓子,“之前我跟您打电话的时候也有提过,高三阶段特别关键,尤其是上半学年,申请完学校后差不多就大局已定了。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吧,将成人又未成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上对家庭是很依赖的。您现在是他的监护人,应该也清楚他家里的情况,陶风澈他家里比较特殊……”
随月生眸色一凝,迅速出言打断:“不好意思冯老师,我冒昧打断一下,您刚才没跟陶风澈提这个吧?”
“没,没吧?”冯慧拧着眉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
按理说,前不久才发生过的事情,她不至于想不起来,可随月生气势太盛,打断的又太突然,她被吓了一跳,记忆便也变得有些模糊。
随月生狠狠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将就在嘴边的粗口咽了回去。
如果冯慧不是陶风澈的老师,而是他的下属,即便她是个女性oga,这会儿也要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了。
陶知行意外去世,陶风澈本来就接受不了,之前还一直跟他拧着劲,现在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了些,就连他都尽量避免跟陶风澈提起这个,冯慧一个外人,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个什么毛病?
要不是最近实在是太忙,分身乏术,随月生都恨不得给陶风澈的校长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吃顿饭,跟他聊聊学校里老师的言行举止,再友情赠送几本《说话的艺术》。
冯慧浑然不觉自己正在丢工作的边缘来回试探,自觉自己铺垫的差不多了,拐弯抹角地便说到了重点:“身为监护人,还是要对孩子多点关心,摸底考试结束之后,学校根据惯例,安排了一个家长会,时间定在明天下午三点半,就在学校里面,应该也不会太久,您看看您——”
随月生的办公室位于陶氏顶层,空旷而又静谧,冯慧站在走廊的风口处,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小,再加上随月生没带耳机,周助理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二人通话的内容。
随月生抬起眼,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周助理回忆了一下随月生的时间表,赶忙摇了摇头,可下一秒,随月生收回视线,点头说了好。
那边厢,冯慧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收了线;这边厢,偌大的办公室静得落针可闻,随月生脸上满是郁色,眼底有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分明盯着手中的文件,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忽然间变成了凝固的水泥,压得人喘不上起来,周助理噤若寒蝉,生怕自己一时不慎触到了大魔王的霉头,可他毕竟是随月生的助理,在工作素养的驱使下,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提醒。
“随总,明天下午钱董那边约了您喝茶,晚上还攒了个饭局,您之前已经答应过了……”
随月生头也不抬:“帮我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