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执剑府,星空上的银辉倾泻而至,洒落在明皇身上,四散而去。
明皇陛下望着繁星,又看了一眼云端之下,厚重的乌云尽像一张盖子,盖住了皇城,乌云笼罩之外的地方被星光普照,像是一块玉,反射着银辉,实在是极美的景色。
执剑府隐藏在万丈天穹,很高,于是云端之下在明皇眼中显得那般渺小,然而他看不到世界的边缘,他又感慨世界之大。
他抬头再次望着繁星,那些更高的人看自己是否也一样渺小呢?
这世上还有几人比他高?
圣主吗?
夫子吗?
苍山里那个老东西算不算比他高?
大海深处那些活了无数岁月的家伙也应该比他高。
他有些不爽,于是他开始叹气,“还需要更高才是。”
有一道身影从云下面飞掠而至,在明皇身前停了下来,躬身,执礼,那人以谦卑的姿态面对他,以恭敬的语气对他说“落英,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他如一阵微风,携带者一股威严,来到落英身前,摆手道“免礼。”
落英道“谢陛下。”
明皇看着她片刻,想起了以前应天府那个才女,便道:“朕记得当年你南下之时才十几岁,一晃眼……又是十几年了。你们这一代人,你可是领军人物,应做好榜样,日后在天地间闯荡,不可堕了我沧州威名,亦不可输了女儿家该有的气势,更不可让他人轻视我皇家。”
落英很聪明,从小到大一直是沧州才女,她自然能明白明皇这些话真正的意思,想到那个家伙,她有些脸红,她不想让陛下看到,于是低头恭敬道:“谢陛下。”
“你很得意?”明皇道。
她如实回答“有点。”
明皇突然笑了,笑得很爽朗,似乎很高兴,他说“天启那小子能让你看上,当是我皇家之幸事,亦是天启之福分。”
“陛下谬赞了。”她更加得意,但她还是谦虚地回答。
明皇道:“然你终究只是落家之女,今夜过后,落家实力会整体下滑,沧州三大世家的位子会越发烫手,所以你应该有一个配得上你的名字。”
她没有说话,明皇望了一眼星空,道:“你喜欢这片星空吗?”
她说“向往至极。”
明皇道“繁星郡主,这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她躬身,执礼,道:“落英,谢陛下,陛下万福。”
她再抬头,身前早已空空如也,她展颜微笑,很得意。
她来到落山的居所,看到家主枯坐在那鱼池前,一动不动。
她微微欠身,道“参见家主。”
落山没有回头,只是取出一块玉佩,悬在落英身前,他缓缓起身,动作迟缓。他的身子已经苍老,背也驼了。
他朝阁楼内走去,没有回头,背影孤寂、萧索。
落英双手捧起玉佩,存放在金色锦盒中,小心翼翼。
下雨了,金色的雨,润物无声的雨。
由于来得突然,整个执剑府似乎都反应不过来。
直到一声钟鸣响彻天地,所有人才反应过来,一位极强,对时间影响极大的大修行者……陨落了。
落英是第一个沐浴金色大雨的人,她对着阁楼深深一拜,道:“落家子孙落须眉,恭送家主。”
……
绿柳山庄的战斗停止了,以落家二房门生死士的庞大伤亡结束,大长老落海暂时全面接管了落家。
然而绿柳山庄最深处的院落一直到战斗结束许久,都没有陷落,打扫战场的人也被敕令不准靠近。
院落里有什么?
许多人都很好奇,但也都强忍住好奇心。
毕竟那院落门口站着一群持刀的狠人,尽数是落家家臣。
而与此同时,院落中。
落风执望着云端,在发呆,落晓玉看着王直和昭雪,拳头死死捏着。
他自认不是王直对手,所以她做好了搏命的准备。
“姑姑,云上面没有反应,他是不是没有感知到这里发生的一切?”落风执望着天上厚重的乌云,已经许久没有眨眼,他已经疲惫不堪,所以他不再看了,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丝希望,所以他问落晓玉。
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一直恨着落山,但每一次,落晓玉都在为那个人开脱,所以他很烦落晓玉提到那个人。
然而现在,他希望听到落晓玉为他开脱,那怕只是一句安慰,再不济一个眼神也行。
落晓玉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地抱着落风执,把他护得严严实实。
落风执不相信,他大声问落晓玉,“姑姑你说话啊,你快为他开脱啊!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他是我父亲吗?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他很在意我吗?我要死了,那个疯子要杀了我,他们做局,让二房自身难保,让所有人都离开了我,然而你说的很在意我的那个人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一个态度,这就是你说的在意吗?”
落晓玉摇着头,道“别再说了,孩子,我们不要理他了好不好?”
“眼下应该想想该如何逃出去。”
落风执冷哼一声,道“逃?外面全是三房的人,还有这个王直,我们怎么逃?往那里逃?”
说完,他又看向一旁的昭雪,道“小子,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来啊,老子就在这儿。”
昭雪死死盯着他,手中横刀早已蓄势待发,他巴不得立马一刀砍了这个人,把他砍成一堆肉泥。
然而他不能,落晓玉一个眼神就能杀了他。
更重要的事,现在要杀他,似乎是件异常困难的事……
院落的一处屋顶,一个中年男子悄然而至,王直的目光从云端移了过来,中年男子微微一笑。
昭雪注意到了他,他也看着昭雪。
少年感受到了一股压迫,像高山一般,令他难以直视。
王直把少年一把拉到身后,随后对那人说道“大长老今夜应当自顾不暇才是,怎会来此?或者说……云上面的人,有了自己的决断?”
落海道“家主的决断早便下来了,落家二房叛逆,乱我家风,由本长老把落家所有叛逆一一抓捕,问审。”
落海顿了下,又说“所以这是我落家的家事,落家二房私设血玉灵矿,藐视人妖会盟成果之罪,明日本长老会亲自到太极殿向陛下请罪。”
“至于武岭山那边,本长老会给出对方满意的答复。”落海陈述完他的立场,话锋一转,对王直说,“围剿二房余孽之事,落某人多谢王东家和这位小兄弟的慷慨相助,改日定登门道谢,想必二位也已经乏了,落家三日后会在澄湖畔设宴,感谢二位。”
落海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同时给足了面子,也铺设了台阶,而且这个台阶他们必须走下去,所以王直有些为难了。
他看向少年,似乎在征求少年的意见。
少年和王直对视,他很聪明,他在皇城这些年学到不少东西,所以他能够理解王直的难处。
王直说到底是姓王,而这里姓落,王直身后更是代表了天启,此刻落家又是天启殿的支持者。
少年很高兴,在自己绝望的时候遇到了和自己一样有些怪异眼睛的南宫通,那个被师兄影响极深的少年。
还有霜儿,世间最精致的女孩儿,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很清澈,很干净。
还有王大哥和老师,这两个真正将绝望的自己拯救的人。
他记得他亏欠了王大哥很多钱,还包括一次救命之恩,他亏欠老师的……更多。
他想到天启殿下,叶晟,叶大哥。
如果不是自己,他大概不会花费心力做这么多吧?不过他太复杂,谁知道呢?少年暂且如此认为吧。
他还害的南宫通失去了双眼……
总之,他欠了太多太多。
他没道理再为难他们了,他没道理再麻烦别人了,从始至终,这都是他自己的事。
少年这般想着,便从王直身后走了出来,直面那如山岳一般的压力。
他有些难受,但还是强撑着。
他凝望着云端,而后又直视落海,他背对着王直,轻声说“谢谢你,王大哥。谢谢不知身在何处的老师,也谢谢叶大哥,谢谢南宫通,谢谢霜儿,我要谢谢所有人对我好的人。”
“同时我也要对你们这些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出现,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不是我,事情或许会简单许多。”
“我是个灾星,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我不知道,我和爷爷被追杀的日子里,我一个人蹲在破庙的角落,山洞的阴暗处,我思考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一直没有。”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少年说着,突然有些伤感,“后来我遇到了姐姐,她很好看,很爱美,喜欢吹笛子,她是我心中的朝阳。我决定把自己藏起来,于是我们结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那三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但三年是那样短暂。”
“我还是成功地履行了灾星该做的一切。村子被巨虎屠杀,姐姐自杀了,爷爷连尸首都找不到。”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我有一双怪异的双眼,那些普通人就要杀了我。”
“我很喜欢《道德经》中的一句话,‘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事实上目前为止我都无法理解这句话。”
少年望着云端,神色平静,他说“我知道云端有一个人可以影响这件事的结局,可以改变你们的立场,那我我想问问你,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我这样的人,就是‘恶’吗?”少年仰望着云端,少年在问那个人。
落海有些惊讶,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少年的问题,于是没有打断少年。
他选择闭口不言。
云上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细细的雨,轻轻拍打少年的脸,冰冰凉凉的。或许云上面那个人也无法回答少年的问题。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我在书中见过很多次,但是姐姐一生从未害人,那她为什么要以那样的方式死去?”他还在问,这个阻止他的人。
“她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爷爷一生勤勤恳恳为何会落得一个冻死在柴房的下场?”
“我知道,我就是一个微不足道小人物,我的死活并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所以我要杀落风执这个身份高到无法仰望的人,等同于寻死。”
“哪怕我得到了这么多的帮助,我一样杀不了他。”少年不再望着云端,他缓缓抬起手中的横刀,他说,“我已经麻烦了太多人,所以我不想麻烦更多人,更不想再麻烦已经被我麻烦过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自己在寻死,所以,让我寻死吧!我真的……我真的真的……很想念姐姐和爷爷。”
少年的刀有光华绽放,刀身散发着一种气息,一往无前的气息,少年周身也有无数天地之气流转,少年体内的灵力也像压抑了无数岁月一般,开始爆发。
这是少年此生最坚定的时刻,也是他的杀意最纯粹的时刻,于是这一式综合了应天府剑阁剑法和雪楼刀法的“碎玉”是少年最强的一招。
风动了,少年随风而动,落风执闭上了眼睛,落晓玉挥出了拳头,王直出手,落海也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