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初六, 霍决又来到温蕙的院子。
可温蕙见到他,便先问“四哥,我这个事, 大概什么时候能有个准话?我什么时候能动身回去?”
昨晚温蕙没睡好。
叫康顺的那个人让她知道的那些事, 令她不安。
她又想起初三那日, 霍决伸向她脸颊的手。
他说他不是男人, 可, 温蕙现在, 只希望能赶紧回开封去。
霍决听出了她话中急于离开的迫切之意, 凝眸看她。
温蕙只把目光投到榻几上。
“康顺说的那些,你不用在意。”霍决道。
温蕙抬眸。
霍决道“本就是还给温家的。如此,我和温家,两清了。”
理论上,可以这样说, 但现实里, 情感上, 如何能撇得干净?
霍决如今蟒袍加身, 甚至连靴子面都是缂丝的。这一双靴子,都够普通百姓家一两年的生活费了。
可那时候,为了一匹内造宫缎,他还要四处求人,用几匹好料子来换。
几匹好料子,不如一匹宫缎吗?实用上来讲,几匹料子当然比一匹宫缎更实惠。
但, 作嫁妆, 四匹内造宫缎又明白比十匹旁的料子体面得多。
这里面的心意, 是没法用“你出了多少银子, 我还了多少银子”来计算的。
这种心意,是没法两清的。
温蕙如何能不在意?
偏她,无以为报。
只想赶快回家去,等回到家去,慢慢想,也许以后能想到回报他的法子。
只现在在他身边,太不安。
霍决的眸子洞悉一切。
察人心,从来是他的长项。
他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啜了口茶,放下,道“在长沙府的时候,便在攒钱了。只想着慢慢攒,你还小呢,我省着些,应该来得及给你补些嫁妆。”
“后来皇帝殡天,我去干掉了马迎春,手里有了些资财。只当时还以为你在山东呢,形势又紧张。”
“外面的人还不知道皇帝殡天的消息时候,我们已经在调兵谴将了。我那时身不得自由,只能继续攒着。”
“紧跟着就北上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结局。夺嫡这种事,谁说的准呢,也许就埋骨京城墙下。我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就没打算再回去。”
“幸而先帝与陛下得天佑,坐了江山。我才拾掇出些东西,赶着叫康顺送到青州去,没想到还是没赶上,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出门了。”
康顺也说,他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
温蕙如今听着,果然在旁人还岁月静好懵然无知的时候,他这里已经是腥风血雨。
只腥风血雨中,他一个大男人,竟还想着省着、攒着。
明明,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的。
婆母和夫君都说过,宦官们贪财爱奢靡,就是因为断了香火,没有承继,所以今生的钱都花在今生,不留来世。
“我……我运气很好。”温蕙道,“婆母、夫君,没有因嫁妆的事轻鄙我,他们一直都对我很好的。”
“我都知道。”霍决说,“后来,一直看着你呢。”
后来,一直看着你呢。
温蕙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霍决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那掉落在小河滩泥地上的一滴泪。
滴在了他的心上,一直忘不了。
他凝望着温蕙皎白的面颊,伸出手去,指背抹去了她的泪痕。
一点点的肌肤接触,麻丝丝的异样感觉便自指尖涌入身体。
霍决顿了顿,指背又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柔软娇嫩,像花瓣一样美好。
温蕙攥住了他的手,不敢抬眼“四哥,我心里,只当你是哥哥,与我哥哥们一样,是家人。”
霍决却道“我从来都没有当你是妹妹过。”
又道“若当年没有潞王案,你的确,该是我的家人。”
温蕙想放开他的手,霍决却反握住了她的手。
“当然,我现在是个阉人。你什么都懂了,该知道我是什么身份。”霍决道,“你若觉得恶心、厌弃,只管说。我立刻送你走。”
他说着,手上的力道便大了起来。
前日里,便是这力道,捏青了陆嘉言的手臂。
男女授受不亲的。
温蕙本想抽出自己的手,闻言,却无法再用力。
“我没有。”她道。
她抬起眼,看着霍决。
霍决却又不看她了。
他盯着榻几一会儿,忽地放开了她的手,起身就走。
“四哥!”温蕙喊了声,却没能阻止他身影消失。
温蕙一个人坐在榻上怔怔了会儿,把脸埋在手里,发出长长的、无力的叹息。
夜幕降临,
霍决浸在白玉池里,婢女们为他洗头发。
霍决闭着眼睛,忽然问“蕉叶呢?”
婢女们的手都抖了抖,战战兢兢地回答“在她自己的房中,要唤她来吗?”
霍都督却沉默不回答。
许久,他吐出一口气,道“……不用。叫她好好待在院子里,别出来乱跑。”
婢女们应道“是”。
初七,霍决没出现。
康顺来回答了昨日里温蕙问霍决的问题。
“天寒地冻,有些河道有冰,可能走的慢些。”他道,“信鸽飞得快,小安到了那边,确认了情况,就会传信回来。你别着急,也就过了灯节吧。”
温蕙道“多谢。”
康顺看着高高壮壮的,却是个嘴巴十分碎的人。
“主要是赵家。”他道,“赵家不知道是怎么威胁了你夫家,这事得查清楚。要不然,就算把你送回去,他们下次又把你送了别人怎么办?”
“你是内院妇道人家,不晓得人坏起来能有多坏。”
“便是将你送回去,有人知道你曾经是我哥哥的未婚妻,说不定便为了这一口,也要尝一尝。”
这话里含义,已经十分腌臜了。
若是从前,温蕙听得这种话,必要怒的。
只如今,她那两榜进士出身的公公亲自将她献了出来,这世上还有什么腌臜的事不可能发生呢?
康顺的话刺耳,却是个大实话。
陆正有把柄捏在赵胜时手里这件事若不解决,谈什么回去不回去。
只这个事,又怎么个解决法?
温蕙嘴唇动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只能熬着,熬着等着安小哥的消息,先看看开封那边什么情况,公公婆婆什么态度。
到底……还能不能回家。
康顺不动声色的离开,回去与霍决说“她肯定是知道的,就不肯说。想来也是知道事情大,不敢说。”
为了这个事,连儿媳都送出来了,必是性命攸关的事了。
所以虽休着年节,霍决还是把吏部的官员从家里薅到了衙门,翻查了顺德府知府赵胜时的履历。
这履历一查,心中便有数。
赵胜时和陆正同在江州为官过,正是江州堤坝案的案发时期。
这样大的案子,最后顶罪的是一个同知,牵连的是下面一串只能拿些小钱的胥吏。真正当时江州上层官员,能脱身的都脱身了。
这个案子办得让淳宁帝满意的地方,一是证明了江州堤坝是,不是天降责罚;二是牛贵全数追回了被贪渎的银两,还有一些抄家的罚没。
结案算是结得干净漂亮,且嘁哩喀喳地,极有效率,及时地压下了一些对淳宁帝不利的流言蜚语。
他们也是办案办得老道的,一看便明白这案子的猫腻所在。牛贵为皇帝追回了许多银两,但进他自己腰包的,肯定倍数于此。
这便是给皇帝办事的精髓所在——不在于是否真的公正合理,在于是否合了皇帝的心意。
霍决早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一直践行。
“消息都给小安了。”康顺咧嘴道,“该怎么办,小安心里有数。他人最鬼了。”
霍决的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
“他办事,我放心。”
小安的确是坐船南下,他坐了快船。
只是水道的确是有些地方有冰,阻了速度。小安一看不行,干脆弃船登岸,改行陆路。
天寒地冻的,小安不坐温暖舒服的马车,一路快马疾驰。裹着黑色斗篷的队伍行出了三百里奔袭的速度。
小安给皇帝办事都没这么拼命过。
沿路经过的驿站、城池,见到的人都缩起脖子,惶惶“大过年的,监察院这是又要弄死谁?”
真到了开封城外,又改了衣装,悄悄进城,悄悄进了监察院开封府司事处。
小安坐在上位,因多日疾驰,大腿的皮都磨破了,裆下也疼。
这些疼痛辛苦呢,他自然都记在了陆正和赵家的头上,嘶嘶抽气,咬牙笑道“都休年节呢吧?去,给我把陆正陆大人悄悄请过来!”
又道“动静小点,别叫人知道了。”
当监察院的人悄悄上门,陆正头皮发麻,手脚发软。
难道赵胜时背信弃义,还是卖了他?
不不不,这说不通。卖了他有什么好处?还不如来多跟他讹些银子!
必是有什么旁的事情,冷静,冷静。
一路告诉自己要冷静,穿着便装的陆正陆大人,被便衣番子们挟着悄悄从后门也进了监察院开封府司事处。
到了堂上,却见到一个俊美青年,一身大红的飞鱼服,金线闪闪耀人。
陆正眼前一黑,再冷静不了了。
监察院全体黑色,只有一枝红花。
监察左使念安据说出身娈童,心狠手辣,又美又妖。
他在监察院的地位,犹在监察右使康顺之上。因他不仅与监察院都督霍决形影不离,还因他身有帝宠,能随侍皇帝近前,说得上话。
做官的,没有想跟他打交道的。
他这样的大人物来到开封见陆正,陆正怎能不脚软,抖如筛糠。
这就是温姑娘的公公啊,倒生了一副好皮囊。人模狗样,却不干人事。
小安这样的美人,如何能让自己邋遢见人。番子去“请”陆正的时间里,他已经洗过澡,换了衣裳,干净清爽,美貌如花。也看过了比他先到开封的信鸽传书。
此时,他把玩着一柄嵌着宝石的匕首,撩起眼皮,看着堂下人模狗样的两榜进士、开封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