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第165章 失言(1 / 1)

佣人来得很快,喝空的茶壶被她撤下去,换了新的上来,又往随月生的茶杯里沏满了茶。

茶水温热,空气中因此产生了些雾蒙蒙的水汽,连带着青瓷杯的触感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随月生低垂着眼,手指在杯盏上摩挲片刻,将那点细密的水珠给抹了,才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陶风澈即将出口的话全被佣人的敲门声所打断,他不愿当着佣人的面跟随月生发生冲突,只好沉默着注视着她给随月生添茶,却不由自主地被随月生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随月生的指尖被茶盏烫得微微发红,湿漉漉的,像是早晨花园中含苞待放的花。

陶风澈不说话,随月生便也不开口,屋子里安静得近乎诡异,气氛确实十成十的剑拔弩张。佣人敏锐地意识到这两人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生怕一不小心就惹祸上身,头也不抬地做完手上的事,紧接着便匆匆退了出去。

核桃木门合拢的声音终于唤回了陶风澈的神志,他深吸口气,斟酌着措辞:“我看过那份报告了。”

随月生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嗯?”

陶风澈缓缓说道:“就是我之前一不小心拿错了的,王承志王主任写的那份一期临床试验报告。他在报告的最后一页附上了一则异常情况说明,说有个患者通过一些手段混进了试验组。”

随月生回忆了一下,点头确认:“是有这么件事。那个患者已经病入膏肓,现在市面上所有的药物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效果了,只剩下研究院里那一种还处在研发中的,他还没有尝试过。”

“其中一名负责筛选志愿者的研究员是他的远方亲戚,他又给研究员塞了巨款,于是研究员便帮他伪造了一份档案。可惜试验开始的第二天,这名患者的行径就败露了。他已经被踢出试验组,还面临诉讼,帮他造假的那名研究员也已经被开除。”

随月生不疾不徐地讲述完事情始末,喝了口茶润喉,反问道:“所以,这跟你不想出国读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陶风澈并未被随月生的话语所影响,沉声道,“中央研究院是陶氏最特殊的一个机构,它的选人标准极其严苛,所有的研究员在入职时都要签署一份保密协议。更何况,去年上半年你回国时才彻底整顿过研究院,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人能混进去?”

不等随月生回答,陶风澈便继续往下说去:“其实,我看到那份报告之后就找人查了一下,那个患者穷得要死,饭都快吃不起了,哪里来的钱贿赂研究员?”

“而且……你看完那份报告当天,就去找江景云吃了饭。当时你们就是在讨论这件事吧?”

随月生轻轻挑了挑眉,有些讶异于陶风澈的敏锐,片刻后他忽然一笑,默认了:“不是什么大事。”

见陶风澈还是一脸的严肃,随月生思索片刻后又补了一句:“能解决的。”

“我当然知道你能解决。”陶风澈目光灼灼,“可是这跟我担心你并不冲突。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总是一个人担着,一个人做决定……我很怕你会出事。”

他说得诚恳,眉毛微微皱起,是真情实感地在为随月生担忧。

随月生愣了片刻,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柔软下来,又实在是好奇陶风澈在操心些什么,又查到了哪一步,便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我能出什么事?”

“我当时查到那个患者的身份后,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就继续往下查了查。我已经看过期刊了,几家龙头药企近几年都没有做类似药物的打算,而其他的小企业根本就不具备合成此类药物的核心技术,所以可以排除竞争对手安插商业间谍的可能。”陶风澈沉默稍许,见随月生没有反驳,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那么会使这种鬼蜮伎俩的人选就只剩下了一个——红帮。”

“他们一直对陶氏的药品生产线虎视眈眈,想要分一杯羹。被老头子拒绝后,他们陆陆续续策反了一些底层的研究员,数量不多,都被老头子给处理了。”陶风澈抬起眼,望向随月生的眼睛,“而当时,老头子也觉得自己不会出事。”

他没用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事情的结果二人都心知肚明——

一个醉酒的货车司机,一辆偏离常规行驶路线,超载的重卡半挂。陶知行一代教父,死得简直像个笑话。

随月生实在是没想到,不过就是一份顺手拿错的报告,陶风澈竟然能在手头信息与资源都十分有限的情况下,一边忙着备考,一边瞒着他查出了这么多事,还将这些蛛丝马迹全部整合到一起,得出了那个最终的结论。

……他确实不愧是陶知行的儿子。

联想起意外去世的恩人,随月生忽地有些怅惘。

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看了一会儿,良久后,很沉地叹了口气:“所以你才更应该出去。”

“为什么?!”陶风澈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猜中一切之后,随月生竟然还会是这种反应。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下一瞬却又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重新整理了一遍思绪后,他放软了语气,近乎哀求,“哥,就让我跟你一起留在国内吧。我想跟你并肩作战,共同进退。要是……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还能帮上点忙。”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陶风澈说着说着,鼻尖忽地有些发酸,他抽了抽鼻子,强行忍住了那一阵酸意。

随月生心里明白,陶风澈是想起了接连离世的亲人。

荆宁那句“他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又一次回响在随月生的耳畔,他闭了闭眼,不自觉地咬紧了后槽牙,硬起心肠道:“你乖乖去z大读书,就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随月生当然想陶风澈留在九州,最好还是留在静浦,就留在他身边。

陶风澈是完全标记了他的alpha,而oga天生就会对自己的alpha产生依赖。更何况,即使排除掉所有的生理因素,随月生也依旧不希望陶风澈离开。

——他们分开了十年,好不容易才重聚,又刚刚确定恋爱关系,如今却要将陶风澈远远地送到地球的另一端去,隔着十多个小时的时差和数万公里的距离……

随月生内心的不舍绝对不会比陶风澈少,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只有去了西大陆,去了a国,陶风澈才会是完全安全的。

红帮发家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他们的根据地在静浦,九州以外都没什么势力,即便手伸得再长,也绝对无法伸到西大陆去。

可陶家不一样。

陶家从陶知行爷爷那一辈开始向外扩张,在西大陆设立了不少分公司。陶知行掌权后,更是在a国做了万全的部署——随月生自己就是被送到a国读的大学,又经受了系统的训练,陶风澈去a国读书,他很放心。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陶知行给陶风澈安排好的路。

随月生抬眼望向陶风澈,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却在陶风澈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受伤。

陶风澈眼角有些泛红,他深吸口气,声音里的鼻音很重:“哥,你什么意思啊?我已经成年了,你不再是我的监护人了,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有自保的能力,你不用担心我留在九州会成为红帮攻击的靶子,我……”

他想了想,心一横,做了退让:“我可以多带几个保镖。”

随月生皱紧了眉,盯着陶风澈看了一会儿,忽然很沉地叹了口气,像是要将肺里的浊气全部吐尽似的。

时值年尾,公司里事情本来就多,红帮又不消停,随月生这些天一直在连轴转,好不容易才好转了些的睡眠质量如今又有了下滑的趋势。

他今天上了一天的班,晚上又一连开了几个小时的跨国会议,已经很累了。

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着疼,像是有根看不见的针在往里面扎。随月生全靠一口气撑到现在,又耐着性子跟陶风澈讲了这么多,可这小混蛋今天却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劝都不停,简直冥顽不化。

让他出国读书又不是要害他!

再说了,出国这条路,一开始不就是他自己选的吗?

“小澈,陶先生不是那种独断专行的家长,你出国这件事,你们两个人之间是商量过的。”随月生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自己做了决定,就得遵守。”

陶风澈:“……”

他没说话,脸上却写满了固执,一看就是没把随月生的话给听进去。

看着他这个样子,随月生的气也上来了,不轻不重地接了一句:“再说了,带保镖有什么用?你之前也带了保镖,还不是被绑架了?”

话一出口,随月生便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挽回。

再加上今天本来就是陶风澈莫名其妙地跑过来要更改一件决定很久,也为之准备了很久的事,随月生还在气他做事情想一出是一出,内心挣扎片刻后,只得沉默着扭过头,将视线重新投到屏幕上,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偌大的书房忽然一下静了下来,甚至能隐约听见窗外北风呼啸的声音。

陶风澈先是一愣,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眼眶便全红了,眼泪要掉不掉地在眼眶里晃荡着,却又被他抽抽鼻子,死命地憋了回去。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跟随月生说,却又不敢开口,怕话语中的颤音会暴露他险些哭泣的事实。

……随月生本就因为他的年龄而有所顾忌,他不能再给随月生展示他的脆弱——他甚至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和眼泪。

寂静在房间中蔓延,直到哭泣的冲动逐渐平复,陶风澈才深吸了口气,瓮声瓮气地开口:“哥,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变强,不成为你的软肋的。可是你现在信息素很不稳定,有我在你身边的话……”

随月生拧紧了眉,有些生硬地开口打断:“陶风澈,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很多话我不想多说。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是前途重要,还是……”

“可是你就是我的前途!”陶风澈脱口而出,“你才是我的未来!我要是去了z大读书的话,即便是坐私人飞机,回静浦也得十几个小时。如果你到时候出了什么事……”

陶风澈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就仿佛仅仅只是假设一下随月生出事的可能,就已经让他悲伤难过到了极点。

他眼眶发红,声音中也带了些哽咽,鼻音重得像是流感患者,随月生不用看就知道陶风澈快哭了。

他有些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开口:“我能出什么事?家里那么多保镖跟着,你也不是没跟我动过手,见过我开枪……”

随月生忽地停了一下,有些拿不准是否要在这种时候将接下来的那一段话说出口。

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被他转了一圈又一圈,随月生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即使将要出口的这番话真的很伤人,更伤自己。

陶风澈才十八岁,正是对世间万物都抱有一腔热血的年纪,把一切事情都想得很简单,山盟海誓张口就来,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日后可能会产生的变化。

他的余生还有那么长。

长到可以随时抽身而去,再去爱另一个人。

对于其他alpha而言,想要解除完全标记或许很难,可对于出生在陶家的陶风澈而言,却再简单不过了——去一趟研究院,找荆宁打上一针,整个过程甚至都不用半个小时,连痛感都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随月生从未想过,他可以靠跟陶风澈之间的完全标记将他绑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即使……

即使他听到陶风澈脱口而出的许诺,和反复陈述的表白时,是真的很开心。

即使他内心深处,也是真的想跟陶风澈携手到老。

随月生深吸口气,摒弃脑海中那些繁杂的念头,努力放软了声音:“小澈,你现在才十八岁,还有很长的人生,以后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不要这么轻易地就判定‘谁谁就是你的未来’,生活是瞬息万变的,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可能以后你不喜欢我了,我们分开,到那时候……”

陶风澈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嗡嗡作响。他再不愿听下去,骤然站起身,快走几步冲到随月生面前,满腹委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忍了又忍的泪水就先滚了下来。

“哥。”气势汹汹的少年alpha声音哽咽,“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啊,你就已经开始想分开的事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