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风澈的大脑里发生了一场堪称惨烈的核爆,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将他所有的脑细胞一齐摧毁完毕,以致于让他彻底失去了理解能力。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做完灾后重建工作,从一片废墟中将自己的思维成功找回,继而像是年久失修、运转困难的机械那样艰难地思考了好半晌,才总算是讲这一句话消化完毕。紧接着,他又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可这个一贯如臂指使的器官今天却像是忽然回到了他牙牙学语的婴儿时期,没来由的不听使唤。
一向急性子的荆院长此时却一直保持着一种堪称奇异的耐心,从头至尾安静地注视着陶风澈,并没有出言催促。
“婶婶,我的意思是,楚殷他……”陶风澈张口结舌,“他是因为人工信息素而去世的?”
荆宁颔首:“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
陶风澈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荆宁的私人实验室中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冰冷的气体在他的肺部转了一圈,还没被捂热,便被吐了出来。
或许是太过于寒冷的气体起到了一定的镇静作用,陶风澈浑身打了个激灵,再开口时,看上去已经比先前要冷静多了:“他一直体弱多病,到底是先天的原因,还是因为注射了人工信息素?”
他抬头看向荆宁,眸色锐利,说出口的话理智得近乎残酷。
在这样一道目光的注视下,很容易让人产生胆寒,或是被猛兽盯上的感觉,可荆院长毕竟不是常人,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楚殷是你爷爷的养子,可以说是从小就寄养在你们家里,你觉得我有可能拿到你们家家庭成员从小到大的体检报告吗?”荆宁反问。
不等陶风澈开口,他就继续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注射了一段时间了,而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研究员。”
荆宁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到这里时却又忽然戛然而止,半天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再跟陶风澈对视,转而将目光的落点投向了地面,同时他的手指开始快速不断地敲击实验室的桌面。
他看上去非常焦躁,表情显得有些不耐,好半晌后,他重新抬起头,却依然拒绝跟陶风澈发生眼神交流,视线注视着后者身后空白一片的墙壁。
这是个下意识的逃避动作。陶风澈微微眯了眯眼。
没等他分析出更多的东西,荆宁便开了口,声音仿若呓语:“我劝过他的。”
“我劝过他。”他无意识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陶风澈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他不明白荆宁的身上为什么突然涌现出这么沉重的悲哀,仅仅只是这么看着,就让人感觉经历了一场海啸。
可陶风澈从未听楚殷提起过他和这位研究院的院长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或许这是一种同为beta的物伤其类?他只能这么猜测。
此时荆宁终于缓过劲来,又仿佛是从那一句呓语中得到了一些勇气,他再次重复:“我劝过他,但他不听。”
“人工信息素对寿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更何况楚殷的身体情况一直糟糕,我劝过他很多次,最好的选择是停药,或者至少减少一下注射的频率。他常年深居简出,并不怎么出现在公众面前,而他最亲近的那些人,其实都知道他的真实性别,维持那么高频率的注射根本就没有意义。”
“但他一直坚持己见。可以说他是我所见过最固执的人。”荆宁的声音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于是到了最后,雪崩来了。”
他用“雪崩”作为楚殷去世的隐喻。
楚殷去世那年,陶风澈已经十六岁了,他清楚地记得,楚殷的身体是突然间衰弱下去的,就仿佛从那一天起,他的身体里住进了一只贪婪的,以生命力为食的恶兽。
但他病情恶化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赵嘉阳和陶知行联手请来了全球最好的医生团队,不惜一切代价,试图从死神手上抢回他的生命,他们全力以赴,可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楚殷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死亡。
很长一段时间里,荆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他脸上的痛苦已经明显到了不能忽视的程度,陶风澈暗中打量着他,觉得他们或许真的是朋友。
那种虽然不常联系,却一直把对方放在心里的朋友。
这种时候开口说话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但陶风澈不能这么看着荆宁一直缄默下去,他最终还是成为了那个打破寂静的人:“所以这种药在市面上绝迹,是因为楚殷?”
他不知不觉地开始直呼楚殷的姓名,而不是用“婶婶”作为指代,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是的。但我一直没有找到人求证。”荆宁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大概两年多前,你有没有见过你父亲和赵嘉阳吵架?”
他终于再度看向陶风澈,而这一次,他目光中的渴求和期盼险些灼伤了陶风澈的眼,于是不自在地错开眼神的换了一个人。
……两年,两年前……陶风澈微微皱着眉,开始在脑海中翻找。
赵嘉阳跟陶知行是发小,又是过命的交情,二人一直兄友弟恭,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关系极好,但如果要说吵架……
似乎还是有那么一次的!陶风澈瞪大了眼。
当时学校里正在组织一场竞赛,陶风澈是参赛学生之一,所以到家的时间比往常略晚一些,刚好撞上了那一幕。
刚进门时,陶风澈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问徐松是否来了客人,后者回答说是赵爷来了时,他就觉得有些奇怪。
楚殷当时的病情已经恶化,在医院的icu常驻,身上连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时不时就要推进手术室抢救,从他住进医院开始,赵嘉阳就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一边,时刻准备着为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雪花一样多的病危通知书签字。
陶风澈想不明白叔叔这会儿为什么来家里,可他上楼时,却忽然听见了一些动静。
主宅书房的隔音效果极好,陶知行早年间曾经在里面处置过一个叛徒,一直等到下面的人进去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拖出来,紧接着又开始打扫现场,在客厅看书的陶风澈才发现这件事,可那天晚上的争执声却大得他站在楼梯上都能听见。
虽然陶风澈听不大清他们争执的内容,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于是便没有按照原计划回房写作业,而是脚步一转,踏上了通往三楼的台阶。就在那时,核桃木的大门被用力推开,赵嘉阳像是一只暴怒又颓唐的雄狮,满脸怒容地走了出来,继而像飓风一样从楼梯上席卷而下,甚至都没跟陶风澈打个招呼。
陶风澈有些被吓到了,盯着赵嘉阳的背影惴惴不安地看了半晌,拿不准自己是该顺应本心继续上前,还是打道回府。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畏惧,他蹑手蹑脚地上到三楼,深吸口气后站在书房门口探头往里望去——
简直就是一片狼藉。
陶知行作风老派,嗜好古玩,去年刚从拍卖会上带回来了一尊砚台,一直摆在桌上,可此时这个曾经爱不释手的珍宝却在地面上摔成了无数碎片,价值不菲的摆件也碎了好几个,看上去就像是发生了一场战争。
陶知行正闭目靠在那张红木椅上,表情冷酷而又疲倦。
陶风澈视力极好,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边摆着的那把格洛克,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这两人怎么就吵到要动枪的份上了?!
这可不是个提问的好时机,陶风澈也没有拔老虎胡子的爱好,当即就想转身离开,却被早已发现他行踪的陶知行喊住:“回来了?”
“嗯。”陶风澈自知逃不过了,转过头,硬着头皮跟他打了个招呼,“爸,你吃饭了吗?”
楚殷生病后,赵嘉阳彻底当了甩手掌柜,整个担子全部压在了陶知行一个人的身上,陶风澈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跟父亲见面了。
“恩,你叔叔他走了?”
“走了。”陶风澈老实回答,“我上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下去。”
陶知行沉默颔首。
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可陶风澈回想起赵嘉阳刚才的脸色,再看书房里这仿若狂风过境的架势,心里简直像是有猫在抓,他沉吟良久,最终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到底怎么了?”
“你婶婶病了,你叔叔他太着急,所以有些冲动。”陶知行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起了陶风澈的学业。
陶风澈不是没眼色的人,老老实实回答完,乖乖回房写作业去了。
要是说吵架,陶风澈唯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个,但他并没有听到这二人争执的内容,并不觉得自己能给荆宁什么帮助,但他还是三言两语将事情简要概括了一遍。
荆宁沉吟半晌:“那我猜的应该没错。”
他对着暗格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个东西被完全封禁,市面上流通的全部撤下,陶家也彻底砍断了这一整条生意线,用强硬的手段合上了这潘多拉的魔盒。”
他看向陶风澈,目光中一片清明,再没有之前沉浸在回忆中的那些情绪,显得格外冷静而又尖锐:“所以,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之前想说的时候你执意打断,现在倒是又主动来问了。
莫非这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