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鸠樱子与郭一水的旧事,终于进入了尾声。
临近中午,再过一小时,文馨便会从学校回家吃午饭。我还要给她做那道我的拿手菜“番茄鱼丸汤”。
倘若她回来看到田鸠樱子和两个孩子,知道了他们和郭一水的关系,她如何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呢?
在她心底,姐夫的形象一直都无比亲切、高大和完美。他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一个无法超越的坐标。
如果这座山突然塌陷,这个坐标突然断裂,她还相信这个世界吗?
不,绝对不能让文馨知道这些。就算我对现实绝望,也不能让文馨对未来绝望。
所以,我只能对田鸠樱子下逐客令了。
但人家也压根没想过要继续留在我这里,赖着我请她吃一顿午饭。
田鸠樱子疲惫地站起来。她朝我微微欠身,说道“文芳小姐,今天,多有打扰了。”
虽然她的神情黯然得像一朵即将枯萎的樱花,却又如此心细,不愿在我面前失去分毫的礼数。
倒是我,反而情绪急躁,相形见绌了。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客厅两个天真浪漫的孩子,突然对她充满无比的同情。
我想到以前我独自拉扯着文馨,便是如此吃力。而她一个人,今后要凭一己之力将两个孩子抚养大,其中的艰辛和压力,可想而知。
但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说道“樱子小姐,如果你想见郭一水,等他回来,我便告诉他,让他来找你们。”
在田鸠樱子面前,我对郭一水的称谓,已经从刚才的“先生”变成了直呼其名。
田鸠樱子说道“文芳小姐的美意,樱子心领了。离婚时我答应过一水君,不再来打扰他的生活。既然我做了这样的选择,其实我这次就不该来的。”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睛里隐隐闪烁着泪花,但神情重新变得坚强起来,她笑道“这次来,看你们如此相爱,也不枉我为他付出离婚的代价。今后,希望你能好好待他,他亦能好好地对你。”
田鸠樱子又对我鞠礼了一下,这才转过身,走进会客厅。
两个孩子一直在等她,早就有些百无聊赖了。
“母亲,我们这次,是不是见不着父亲了?”小女孩问道。
田鸠樱子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说道“你父亲在其他城市出差呢,这次怕是见不着了。”
小男孩说“原是父亲太忙了,只要他不是像从前那样,故意躲着我们就行。”
“来,给文芳阿姨说再见,我们要走了。”
两个孩子很有礼貌地对我挥挥手,用东洋语我说了一声再见,然后一人牵着母亲的一只手,出门而去了。
我没去送他们。而是一直伫立在露台,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融化在中午强烈的阳光之中。
这多像一场梦,一场我在白天里做过的梦。一个女人突然带着两个孩子闯进来,残忍地撕碎郭一水的伪装,撕碎了我生命的全部。
我将如何抉择?与郭一水离婚,还是装着什么都不知,与他继续苟且生活?
我的心如一团乱麻。却还不能在文馨面前,露出半分的破绽。
不管如何,我都要郭一水给我一个解释。
他的解释是这样的第一,他心里不爱田鸠樱子,非但没有一点爱,反而对她充满了很深的恨。与她结婚,完全是迫于桥雄正义的势力。桥雄正义为了阻止他回国效力,并安排了这段婚姻来约束他。以当时的情况,倘若他不从,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第二,他不是有意想对我隐瞒这段婚史,而是深知我的秉性,执着追求完美无瑕的爱情,所以他才与田鸠樱子离婚,并断绝所有关系,从而将他感情中的这段“污点”漂白,给我一个涅槃重生的他。第三,他对我的爱,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为了回到祖国和我在一起,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在东洋国的荣华富贵,克服了重重阻挠,好不容易才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的这个版本,和田鸠樱子所说的版本,完全是大相径庭。
我该信谁?
不管我信谁,都无法改变郭一水欺骗我这个事实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哭着说“芳,请你原谅我。在东洋国漂泊的那一个我,从见到你第一天时便已经死了。是你让我获得重生的机会。我在你面前,便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我过去经历的一切,都和我们的感情无关。你要相信我,我此生都不会离开你,做对不起你的事。”
他的表达,竟充满了令人荡气回肠的感动,让我根本无法对他有一个字的责怪。
他说的,句句在理。他和田鸠樱子的过去,的确和我无关。而他又确实是因为我们的盟誓,才抛弃了田鸠樱子,放弃了他在东洋国二十多年的不凡基业。
他对我的欺骗,到了最后,竟然成了他对我情深似海的铁证。
世界,怎会这么荒谬呢?
尔后,郭一水又拿出了文馨来做“挡箭牌”。他言道,如果我们因为他的过去闹矛盾,不开心,甚至分开,对正处于青春期的文馨来说,绝对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我们不能因为这点矛盾,毁掉了一个少女美好善良,充满梦想的人生观。
不得不说,郭一水实在太了解我所想了。他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双手,紧紧地扣住了我内心深处最柔弱的软肋。
他便像对我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内心轻轻使了一招“化骨绵掌”,将我心中的怨恨,一点点地化解。到最后,竟然让我觉得是我狭隘的内心,蒙蔽了我的双眼。
但我仍有些许不甘,问道“那两个孩子,他们以后再来找你,你该如何面对?”
他眉宇充满一丝正义凛然所带来的冷酷之色“那两个孩子,乃是田鸠樱子坚持要生的,并非我愿。况且,他们身上流淌着东洋人的血液,国仇家恨未消,我岂能再与他们相认?”
他顿了顿,说道“我此生若有子嗣,便一定是与芳所生。否则,即便无后,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这场足以颠覆我们婚姻的危机,竟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一闪而过。
郭一水对我更好了。似乎要有意补偿他在东洋那段婚姻对我造成的伤害。
如此,又平静地过了几年。
文馨已经初中毕业。虽然我还是没有怀上郭一水的孩子,但看着文馨能够平安地长大,我心底还是多了一丝宽慰之情。
此时的郭一水,早已成为一位与教授齐名的历史考古界的大人物了。
年近五旬的郭一水,发梢之间,添了不少白发。
他老了。
而我,虽然竭力地保持自己的容颜,眼角爬出来的鱼尾纹,仍然挡不住岁月的侵蚀。
我们的婚姻,因为有深厚感情作为基石,日趋平淡,却又十分稳定。
教授仍然是我们家的座上宾,他每周都会来与郭一水小酌两杯。
他虽比郭一水小几岁,但脸上的皱纹更深,看起来更显苍老。
最近,文馨提起教授的次数,却突然增多了起来。
每次他来,文馨就会特别高兴。教授离开时,都是她抢着送教授下楼。
这些细微的变化,唯有女人特有的敏感才能捕捉到。
我将这些变化讲给郭一水听时,郭一水却不在意,反倒为文馨感到欣慰“教授德高望重,对我们家又有提携之恩。文馨这是敬重他,有礼貌,这说明我们的小馨更明事理了。”
文馨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有一天,教授来到了我们家。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春风满面,兴奋地说,“我东洋京都大学的一位好友,给我搞到了一个免费保送的名额,专业也是小馨喜欢的现代艺术设计。这个机会,小馨绝对不能错过。”
文馨高兴得跳起来,说道“太好了!姐姐,姐夫,我要去东洋读书喽。”
我脸一沉,说道“不行!”
文馨撅着嘴问道“为什么不行?”
“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去上学,我不放心。”我大声说,“国内不少知名大学的这个专业,都不比京都大学的差,何必要舍近求远?”
文馨争辩道“姐姐,你看姐夫和教授叔叔都到去东洋留过学,凭什么他们能去,我就去不得,难道只因为我是女人吗?”
“他们那时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管,我就要去东洋读书!”文馨愤然起身,用手指着自己胸膛,冲着我吼道,“我已经长大了,有权利决定自己要走的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望着文馨有些扭曲的面庞,我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愤怒,扬起手,狠狠地搁了她一耳光!
她从小到大,她犯了错,莫说是打她,便是大声训斥她的时候也屈指可数。但今日,我却当着郭一水与教授的面,第一次打了她。
我实在无法忍受她那一句“我无权决定她自己的路”给我内心带来的巨大冲击。
我是文馨的姐姐,她是我亲手带大的。无论何时,她都不能不听我的话。
但她却说自己长大了,羽翼丰满了,不需要我的庇护了。
文馨捂着被我打红的脸,眼睛里闪过一丝凶狠和冷酷。她的神情,如此陌生,令我感到一阵后怕。
我面前的文馨,仿佛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妹妹了。
她冷笑着“好,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屈服的!”
文馨哭叫着,转身冲出了家门。
第二天,文馨竟收拾了行李,搬到她一个同学家里去借住了。她显然要以这种方式和我对抗,迫我就范,答应她去东洋读书。
郭一水劝我,说道“芳,文馨从小和你一起生活,从来没有离开你的视线一天,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她,才不想让她去东洋留学。但是,小馨毕竟长大了,她总不能一辈子在我们的照顾中生活吧。她需要离开我们的监护,到外面历练历练,才能真正地成熟,变得强大。”
他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我不让文馨去东洋,并不只是因为舍不得她,而是因为我的直觉对此很不安。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文馨身上的邪灵没有作祟,但那块心病始终没有消除。而且,随着文馨对教授过于热心的关注,让我心中反而加重了这些年我对教授的怀疑。
他怎么会如此热心,自作主张地为文馨寻找东洋留学的机会?
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是,我的这些怀疑不能引起郭一水的重视。他反而说我疑神疑鬼,错怪了教授的一片好心。
看起来,文馨去东洋留学这件事,已经不可逆转了。
第二年九月,郭一水亲自护送文馨去东洋读书。
临别时,文馨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对我的不舍。只不过说了几句诸如让我保重身体,不要担心她之类的客套话。
她虽然每个月都会写信回来,但都是写给她姐夫的。
我们姐妹之间,怎会有了如此多的隔阂?难道仅仅因为我不同意她的选择,她的心就远离我了吗?
文馨去东洋读书的第一个寒假,她没有回来过春节。她在信中说,她要留在学校,为参加一项国际性的设计大师做准备,所以不能回来陪我们过年了。
我把这封她写给郭一水的信反复看了十多遍,字里行间,丝毫看不出她对我,对这个家一丝一毫的思念。
不,这不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绝不会突然变成这样冷漠,不近人情,连我这个姐姐也不放在心上了。
我开始担心起文馨来,每晚都做噩梦,梦见她被那个可怕的婆婆四处追杀。
我对郭一水说,我要去东洋看她!陪她过春节!
郭一水劝道“小馨不是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了嘛,她要参加一个比赛,要做准备。你过去陪她,非但不能帮助她,反而会让她分心。”
转眼又到了暑假,文馨还是不愿意回来,这一次的理由是,她和几名同学到巴黎去参加一个服装设计的暑假进修班。
我强烈地意识到,文馨这是在故意逃避我,逃避这个家。
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她这一去迟迟不归,竟是错过了与我最后的一次相见。
这天上午,我正准备出门上班时,听到有人敲门。
我赶忙跑下楼,打开门,门口并没有人,却放着一封密封好的信。
这是一封揭发郭一水过去几年,与他所带过的多名女研究生有染的“检举信”。
这个匿名的检举者在信里说,因为几年前在校门口一次意外冲撞,他成了我的仰慕者,不可节制地爱上了我,为了能每天都多看我一眼,便不惜利用一切机会跟踪我。
三年前一个深夜,他躲在我家楼下的树荫,却无意中看到郭一水将一名女研究生送下楼来。趁着夜色,二人竟然在我家门口相拥而吻,显得依依不舍。
我记得他说的那天,我正巧去了外地采访,并不在家。
这件事让他大受刺激。他为我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便又开始暗中跟踪和调查起郭一水来。
没想到,三年来,他的收获如此丰厚!郭一水几乎和他带过的每一个稍有姿色的女大学生,都有身体出轨的行为。
那些不知廉耻的女生,为了借郭一水的权势上位,非常乐意对他投怀送抱。
握着这封信,我的脑海里嗡嗡直响!我突然想起这个检举者是谁了。
几年前,田鸠樱子来我家找郭一水那天,我在学校门口,被一名骑自行车的大学生撞翻。原来,这个一直疯狂暗恋我的人,便是他。
但他信中所举报的这些材料,都是真的吗?
换到以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他是造谣中伤郭一水,破坏我们的感情。但是,我一想到他隐瞒我在东洋的那段婚史时,便不得不相信那人检举的郭一水这些风流韵事,并非捕风捉影。
原来,我深爱的这个男人,他的坏一直深藏在骨髓里。
他说,是我让他逃脱在东洋二十多年的黑暗人生,获得重生的机会。他说,我生命中拥有的郭一水,是一个凤凰涅槃后的郭一水。
他哪里涅槃了?喔,不过是他的谎言和欲望,被升华得更高明、更不容易识破而已。
我一时万念俱灰。想不到我最终和田鸠樱子一般,沦为了他的一名弃妇,只不过是还被他留在身边的一个弃妇而已。
但这一次,我仍不愿以这封信来揭穿他,而是要亲自抓他一个现行,来为我即将死去的内心殉葬。
捉贼拿脏,做奸成双。
我设了一个局,告诉郭一水说,我要去外地采访几天。
他一如既往地关心和叮嘱我外出的种种事项,甚至提前给我关注了那边的的天气情况。
每次出差,都是他为我收拾行李,亲自送我到汽车站,把我送上了车。
汽车启动时,他还站在原地,不停地向我挥手,神情里满是不舍。他的身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高大。
班车刚到下一站,我就下车了,然后又搭了一班回程的过路车。
我本来想等到晚上才杀一个回马枪,突袭回家。但转念一想,恐怕郭一水早已经迫不及待将他的女学生情人带回去了吧。
我决定马上回家。当我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门时,我的心还是禁不住狂躁地跳动着,我不断地期待,会有奇迹出现!如果我即将看到的情景,并非那人在信里描述的,那么,我便再相信郭一水一次。
我紧张地打开门,走进一楼。奇迹果然出现了,但却是另一种“奇迹”!我站在一楼,老远便听到一对男女销魂的呻吟从二楼我的卧室传了出来。
这一刻,我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濒临绝望时无力的挣扎。
我甚至懒得上楼,去推开卧室门,以便进一步证实我听到的那番淫荡的呼叫声不是幻觉。
这天晚上,大学的荷花池里发生了一次令人蹊跷的人员溺亡事故。
多年后,文馨前来翻阅这所大学已经发黄的校史时,对这次事故仅有几句简单的记载这年八月二十五日深夜,该校历史人文学院院长郭一水教授的夫人文芳不慎跌入荷池。此时,一名叫卢青的中文系研究生正好经过。他看见文芳落水,立即跳下荷池施救,因荷池淤泥积塞,两人不幸双双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