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富士山的樱花雨(1 / 1)

关于我这一世的身前事,我要做几点补充说明。

第一,我给你们叙述的这些回忆,其基础线索,皆来自桥雄一郎在日月神山崖洞里的讲述。他城府极深,老奸巨猾,一定对我隐瞒了一些真相,同时又虚构了一些事情出来。但作为一个失去了记忆的魂魄,我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去辨别他讲述的真伪。

第二,随着桥雄一郎的讲述,我的记忆正在一点一滴地被他激活。这可能是几个月前孟婆给我喝的那碗鸡汤,药效开始显现了。也可能是因为日月宝镜真的有让人看到前世今生的法能。总之,我原本空荡荡的记忆,一点点地变得丰满,生动。我的过去,再也不是一张白纸了。

第三,我终于弄清了自己失忆的原因。便是因为那晚与郭一水夜探碧云寺,头脑受到撞击后产生的后遗症。此刻,当我跟随着桥雄一郎所述的线索,记忆一的碎片被组合成一张张的拼图时,头脑里却似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我。这肯定就是我头脑受重创后留下的后遗症。

不管怎样,我现在是一个有身份的鬼魂了。

我叫文芳,是绿度母娘娘的第五世轮回之身。我有一个妹妹,她叫文馨。

那年在任城,我爱上了一个叫郭一水的男人,并与他在我家的小院里定下了终身之盟。

郭一水回到东洋之后,我们几乎每个月都要互通一次书信。原来这男人并不是像是其他考古专家那样刻骨、古板的直男。

他很善于哄我开心。

每一次书信里,他都要给我写一首情诗。他的情诗虽然比不得那些真正的诗人专业,但热情奔放、直抒胸襟地表达着对我热烈的思念。

他只是我一个人的诗人。这么一想,他那些诗歌里的瑕疵,反倒成了我最喜欢的意境表达了。

而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他。

有时,我一个人站在秋千下面,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离开任城那天晚上,我们相拥而坐的情形。

这院子里,我脑海里,我梦里,到处都是郭一水的影子,到处都充斥着他身上那一丝撩人的香烟味。

我想,他在东洋国,一定像我思他这般想着我吧。

转眼半年过去了,冬去春来,到了他离开第二年的三月。

这天,我又收到了他的书信和包裹。

拆开这封信笺,充满浓浓墨香的宣纸上,竟粘贴着六朵已经失去了水分,但仍然保持着明亮粉色的樱花。

我深情一嗅,竟似嗅到了漫山遍野的樱花芳息。

他在此信中言道“芳,给你写这封信时,阳光正好。我徜徉于富士山满山飘舞的樱花雨中。花雨思佳人,芬芳凭幽梦。你名字里一个芳字,便像极了这扑鼻而来的樱花的芳香。大抵,你原本便是花香幻化而来的,让我如此着迷。所以,我才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亲手摘了六枚花瓣,附于信中,以示别离六个月我对芳的每一次思怀。离开任城那个夜晚,我曾许诺于你,要寄一棵樱苗回来,种于你家的小院里。这次,我顺便在富士山上,做了一回幸福的‘小偷’,锹了一株幼苗,随信一同寄回来。你这个季节种下,最快明年,它就开花了。”

那棵樱苗,差不多两米高,茶杯一般的粗壮。

午后,春阳撩人。我和妹妹一起,将这棵郭一水从富士山寄回来的樱树种在了小院围墙旁的那块空地上。

那是他专门指定的位置。

我锹坑,文馨填泥,浇水,这棵光秃秃的樱苗,迎着三月的春风,至此在我们家安定下来。

我们种下的,便像是一棵希望。

转眼又是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我却没有收到郭一水的书信。

给他接连写了好几封,均是石沉大海。

我不免担心,每天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或者,他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六月里,他终于来信了,满笺的歉意,说他前两个月去了东洋一座被投过原子弹的荒岛考察,那边每日风餐露宿,通信不便,所以没有及时联系。

但他应该写给我的诗,一首也没有落下,随着书信一起寄了过来。

如此,我便原谅了他。

十月里,教授突然登门造访,说是受了郭一水之托,专门来看我和文馨,还给我们带了很多教授家乡的土特产。

我便在任城那家西餐厅,请教授吃饭。

我向文馨介绍教授“这位是你姐夫的好朋友。快喊教授叔叔。”

文馨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叔叔”,教授盯着文馨看了一会,笑着对我说“你妹妹真可爱,又明理。文小姐教导得好。”

我微笑着回答“那是因为她很小时,我们父母就去世了,所以懂事得早。”

教授问道“小馨现在哪里上学呢?”

“就在任城的国立小学,上三年级了。”

教授说“那得好好地培养。任城毕竟条件差了些,等她读初中时,便送到省城的中学去吧。”

我说道“她只有一个无权无势的姐姐,没有关系,省城怕是去不了的。”

“这事无妨,到时交给我来办。”

“这如何好烦劳教授你费心。”

教授笑道“你这便见外了。一水离开任城时,专门嘱托我,要替他照顾好你们姐妹。我可不敢辜负朋友之托啊!”

文馨却说“姐姐,我不要去省城读书。我就在任城读书,一直陪着你。”

教授说道“到时让姐姐的工作一起调到省城去,不就是两全其美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位教授城府极深,他眉宇间的笑容,看起来也不真诚。

郭一水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呢?

但不管怎样,既然他和郭一水是朋友,肯定能了解一水过去的很多经历。

教授果然给我讲了很多郭一水过去的事情,但都是一些朋友之间互相吹捧的话。不过听他如此赞扬郭一水,我心里觉得十分舒坦。

教授又问我“文小姐头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吧?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我说“谢谢教授的关心。我的伤已经全好,目前来看,还没有对生活和工作造成什么干扰。”

“那敢情好!”教授兀自喝了一口红酒,又问道,“我一直很好奇,去年五月那个晚上,你和一水在碧云寺究竟遭遇了什么,听到或者看到了些什么?”

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呢?

我答道“其实也没什么,那晚水哥就是突然想去发掘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灵感。然后我们去了之后,就发现被杀死的那些军警,慌里慌张地逃走,便跌倒后撞伤自己了。”

教授“喔”了一声,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日子就这么散漫地,在我与郭一水的书信中不断地重复。

转眼又是一个冬去春来。郭一水离开任城,就快两年了。

过完春节,天气就开始变得暖和起来。这天早上,文馨兴奋地从院子外跑进来,告诉我,那棵樱树好像长出花苞了。

我正在书房你给郭一水写信。这一次,我的笔触有了几分哀怨。

他当初离开时曾信誓旦旦地说,他最多让我等两年,便会从东洋国回来。

现在离两年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这期间,我又拒绝了几次提亲,其中包括王秘书托报馆的领导做媒,要把我介绍给刘市长的儿子刘天俊。

那位刘天俊我在采访市长时见过几次,比我长五岁,在任城的一家国企做技术科长。他不像其他的高干子弟,喜欢出风头。

人,倒是非常踏实。家里的权势,自然不在话下。

但那和我又什么关系呢?

一听樱树长出了花苞,我将笔一丢,便兴奋地冲出书房,来到院子的那棵树下。光秃秃的树枝上,果然长出了许多青褐色的花苞。。

文馨扳着指头,计算了一下花期,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们的樱树,三月中旬就能绽放了!”

我点点头。又回到了书房,提起笔来,继续给郭一水写信“水哥,我们的樱花树就要第一次开花了,按照你当初的约定,花开之时,便是你回归之时。我和小馨便在樱花下面,等着为你接风洗尘。”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接下来两个月,郭一水又杳无音信。

三月中旬一天,院子那棵樱花树,一夜之间,果然全都绽放了。

文馨穿了一条白色的公主裙外套,在堆满的一树粉雪之下,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一阵风吹来,粉色花瓣纷纷洒落一地。

花绽如斯艳,花凋如斯愁。

樱花虽极美,花期却短得令人黯然。

三天后,一场春雨,院里花落地。残瓣在积水中漂浮着。满树樱花,如一场春梦,香消玉碎。

文馨捧起一捧花瓣,伤心而哭。

而我,望着刚刚吐露出新叶的树枝,黯然想到今年,郭一水不会回来了。

我的直觉没有错。五月里,我终于收到了郭一水的来信。他在信里说,自春节之后,他都一直在办理申请回国的手续。但因为种种原因,这些手续都没有办妥,所以回国的时间,只有往后推移。

捧着他的这封“求饶信”,我竟然没有流一滴泪。

那么,就再等你一年吧。

但我突然有了一种诳他的想法。我给他回信时,六月里我要随一个任城的青少年代表团到东洋国进行交流采访。阔别两年,总算是苍天垂怜,让我们有了在东洋国团聚的机会。

我让他做好迎接我的机会“水哥,到时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惊喜呢?”

一个月后,我才收到他的回信,言道,他六月又要到东洋一个叫无花岛的地方考古,可能要耽搁几十天。

我说六月要到东洋去见他,他便说要到无花岛去出差。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我遂回信,言道实在巧得很,这次青少年代表团赴东洋交流的行程已经取消了。

但这一次,他真的没有骗我。

七月初的时候,他随信给我寄来了他在无花岛考察的照片。

他言道“此次无花岛之行,收获颇丰。目的便是为了考察东洋国流传千年的魔族公主无花姬与田鸠大志在岛上居住时的一段历史。当年无花姬与田鸠大志隐居在无花岛,练成了“东瀛七弦噬心咒”,屡次打败了神界的进攻。然而,这对情侣却因为田鸠大志不愿意助无花姬夺回魔族的统治权,二人逐渐心生仇隙。无花女竟在一次争斗中失手将田鸠大志杀死。而我这次考察无花岛,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来那无花姬在一把火烧掉无花岛时,很可能怀了田鸠大志的骨肉。”

什么无花姬,什么田鸠大志,什么东瀛七弦噬心咒?我对他的这些研究通通都不感兴趣。

我只是关心,郭一水何时能回到任城。

郭一水说,再给他一年的时间,待到明年我们院里的樱花再次绽放时,他一定会回来。

我答道,莫说一年,就是十年,我亦愿意为你耽搁。

十月。天气微凉。

这天下班后,我骑车去学校接文馨放学,却没有看到她。

不过因为一个采访,迟到了半小时,文馨便失踪了。

学校的门卫叔叔说,他开始一直看见文馨站在校门口,还特地过来和她寒暄了几句。

等他去卫生间小解出来,文馨就不见了,还以为是我接走了。

这孩子从小被我引导得警惕性非常高,自我保护能力特别强。无论我加班多晚,只要我迟到,她都会一直在学校门口等我来接她。

她是绝对不会跟陌生人一起走的。

更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家出走。

我找了文馨三天,但凡能想到的地方,我都找遍了。

我接近崩溃的边缘,此刻郭一水要在身边,该多好啊。

倘若妹妹有什么三场两短,我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呢?

我只好报警,并在报馆、电视台都刊登了寻人启事。

我打印了数千张寻人启事,骑着自行车,满城转着,逢人就发。

市民们都对我抱以极大的同情。任城第一美女名记的妹妹丢了,这本身就是这座小城最劲爆的一则新闻。

大家以讹传讹,弄得小城人心惶惶。

有人说,任城来了一伙人贩子,专门拐小女孩到偏远山区卖了做“童养媳”。

有人说,这是一个从国外来的偷小孩身体器官卖的组织,文馨八成是被他们诱走了。

还有人说,是两年前碧云寺的邪灵又出来害人了。

每个传言,都让我感到害怕和绝望。

白天还好,在寻找妹妹的忙碌与疲惫之中,我自然忘记了内心这些恐慌。

而到了晚上,我的精神才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站在四合院的大门口,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连接着我们家的那条路。

恍惚间,我看到文馨欢呼着“姐姐”,张开双臂朝我奔跑过来。

须臾,又恍惚看到郭一水,背着行李袋,笑盈盈地走过来,向我招手。

这些幻觉都是在体力极度透支,精神处于高压状态时产生的。

这天半夜,我终于难以支撑,晕倒在了大门口。

我又似掉入了一个黑色的深渊。

在这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中,我的身体极度虚弱。似乎经历了一次没有终点的长途旅行。

我仿佛一直在努力地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但那男人绝非是郭一水。

我能听到他清朗的笑声,听到他深情地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从我前方不远处传来,我只要往跑几步,便能追上他。

但令人沮丧的是,等我循着声音跑上前去时,他的声音又飘远了。

黑暗中传来了一阵阴森森的笑声“你们已经被诅咒了,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你们永世不会见面了!”

我哭喊着问“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声音回答道“因为我恨你,恨你,恨你”

那阴森恐怖的回音就像长了尾巴一样,拖得很长。最后逐渐变得微弱,直至完全消失。

这大抵便是我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情形。我在梦里苦觅一个男人,到我看不见他,不知道他是谁。我和他都被一个女人诅咒了,永世都不能见面。

那以后,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做这个奇怪的梦,即便后来郭一水从东洋回到任城后,我仍然不能摆脱这个梦。

这个男人是谁?他为何不是郭一水呢?

难道郭一水不是我这生要找的爱人吗?

那天,当我第一次从这个梦里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去,我的眼睛被一阵强烈的朝阳刺痛。我睁开眼,竟然看到文馨满身泥泞地站在我面前。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小乞丐,在我面前失魂落魄一般。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搂住她,失声痛哭起来。

“小馨,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姐姐全世界找你,都已经崩溃了。”

但她把我推开,用手指着门口那棵黄葛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婆婆,婆婆”她嘴里反复地说着,神情却又极为怪异。

我抱着她的双臂,问道“什么婆婆?婆婆在哪里?”

她还是指着那棵树,不断重复着“婆婆”两个字。

我猛然想起两年前我和郭一水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们在碧云寺的时候,文馨也曾中邪似的,说她看到了一个老奶奶的影子。

“好妹妹,你别怕,告诉姐姐,那个婆婆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你以前在碧云寺废墟看到那个婆婆?”

文馨点了点头,眼睛里的恐惧感更甚了。

我把她紧紧地搂着“小馨你告诉姐姐,这几天你去哪里了,那个婆婆把你怎么样了?”

她却轻轻地摇头。她的表情,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我将文馨送到了医院去治疗。医生对她进行了全身检查。万幸的是,她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外力的伤害,只是这几天在外流浪,因为饥饿和疲惫,导致身体非常虚弱。

“你带她回去,好好调养几天就好了。”医生说。

我便又请了几天假,每天都在家里陪着文馨。

但文馨并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还是会经常产生幻觉,老是说她又看到那个婆婆了。

尤其是在半夜,她常常会因此被吓醒。

问她这几天究竟去哪里了,遇到了什么事,她亦不愿意告诉我。

或者说,似乎她自己都记不清,这几天究竟发生什么了。

这天,报馆的同事们提着水果,来家里探望我和文馨。

他们看到文馨的样子,对我说,文馨的症状,像是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