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足肉饱后一觉睡到了中午,睁眼时外面的阳光强的刺眼,又是一个艳阳天,还没等我彻底清醒,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奶香,胃觉比嗅觉更快,闻着很香,脑子却告诉我要吐,萨梅用脚推开门,没等她兴高采烈地说‘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我已推开她一路带风儿地奔到了院子里,对着花坛一阵狂呕,差点把胃液都给吐出来了。
萨梅惊慌失措,边递水给我漱口边忧心忡忡地絮叨,“胃又不好了吧?肯定是拉萨受的伤……”
我含了一口水吐掉,用袖子揽了揽眼角的泪,皱眉道“没有啊,最近我感觉胃还不错,胃口也好……”
话还没说干净就被打脸,跨回卧房的一瞬间我又嗅到了奶香,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眩晕,我忙捂着嘴退了出来,再不愿意进去。
“不是吧,”萨梅气死了,“我天还没亮就去厨房讨来的鲜奶,守着煮了两个时辰,还加了新鲜的蜂蜜,就这么不受待见?”
我欲哭无泪,“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这一口有多久了……”
萨梅不信,撇着嘴带人里里外外收拾去了,我用手捂着口鼻,生怕一丝一缕的奶香沁进来都会让我反胃。想了想,与其手足无措地站在这儿被萨梅进进出出地嫌弃,不如去花岸府名闻京城的桂花园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哇。
正值金秋,桂花园繁花似锦,金桂银桂遍地都是,甚至还有一株刚刚培育的丹桂,香气四溢,沁人心脾,我张开怀抱大大地深吸一口,甚觉爽快。
“最近过得不错嘛?”身后传来胤禵懒洋洋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他斜倚在一株金桂的树干上,披着素白棉袍,双手环抱胸前,脸色白的可与桂花媲美。
“你抹粉啦?”我脱口而出,他白我一眼不想说话,我笑起来,“好久没见你了,看你这样过的不好嘛,那天吃饭的时候还听你的侧福晋说要怎么怎么伺候你,看来没效。”
“你还和她们一桌吃饭呢?”他随口问,信手掰了一朵桂花放在鼻尖轻嗅。
“盛情难却,而且那天是弘春的生日,你又不在,又不能大庆,就一家子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况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笑起来,“到底是盛情难却,还是不得不低头?”
我咯咯直笑,看着他疲惫的神色,还是忍不住问“你和莘夕一样都忙的脚不沾地,是……有什么事儿吗?”
他看我一眼刚要开口,我连忙捂住耳朵大喊大叫“算了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听也不想管。”
他见状忍不住笑起来,“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在这里只有一个理由,就是等他把手上的事儿了了。”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然后呢?”他嗓子有点哑。
“然后……”我笑了笑,“不知道,只要能离开这里,怎样都好……”
“怎样都好……”他重复了一遍,看上去更累了,“七月,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快乐,但……”他叹气,犹豫着要不要说,最后还是抿了抿唇,“四……皇上没那么容易放十三哥走,他刚刚登基,却已经把三阁的事儿几乎都压在了十三哥身上,除此之外他谁也不信,谁也不要……”
我心里头咯噔,这些话莘夕不会对我说,他一定担心我会像现在这样,任由希望的高塔一点点分崩。
我消化了一会儿,“没事儿,反正他在哪儿我在哪儿。”
胤禵笑了“情比金坚生死不渝是吧?”
我脸一红,“反正就这样呗,走一步算一步,我现在不愿想那些,想了也没用。”
他点头笑,“你知道他给云庭花园那位过继来的孩子名分了吧?”
我点头。
“他为了和离出此下策,可给了那个孩子名分相当于给了他母亲名分,她永远都是爵位继承人的母亲……以后……”
我挥挥手打断他,“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反正我们迟早要离开这儿的,别说爵位继承人,就是皇位继承人我也不要,我要的是他那个人,只有他。”
胤禵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好久没跟你说话,我快忘记了你可是那个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乌雅七月,也忘了你跟这儿的人有本质上的不一样。”
他很低沉,刚刚没笑声音哑然,我觉得他是累的,可现在他笑了,笑得还很开,我却明明确确的感受到了他的低沉,那是从里至外的不开心和压抑。
我上前一步轻声问,“怎么了?”
他收了笑容,垂下眉眼来看着我,声音很轻,“皇上要我去守陵。”
功勋卓着的骁骑大将军去守陵!我惊呆了,他一直就跟这位十四弟不对付,以前还仗着同母的情份没有翻脸。如今身世已明,自然新仇旧恨一起算,何况民间流言说先皇立储十四皇子,他如今的皇位是抢来的,他那么要强的性子自然忍不了。
“……你怎么想的?”我说不出话来,硬是憋出几个字。
“我没想太多,”他轻呼一口气,“他看不顺眼我,我更看不上他,走远点儿也好。”
“什么时候走?”我心里难受的要命,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怕连带着让胤禵更加不好过,他这样一个潇洒不羁,阳光灿烂的人,也不可避免地被命运玩弄。
“不知道,等过了百日罢。”他有些不耐,随口答道,眼睛突然抬了抬注视着我,“有时候我好羡慕十三哥……”
“羡慕他做什么?”我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问出的声音越来越轻。
“有你陪着……”他声音更轻,“这么些年了,我从来没有说过心里的话,其实也没想过今天说,但现在桂花很香你也在,就不另挑日子了……其实从在德寿宫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很喜欢你,你当时为了个小太监弄得浑身泥的模样我到死都会记得。我这个人吧,喜欢谁想要谁都不会藏着掖着,唯独你让我搞得像个懦夫一样畏畏缩缩,也不知道在躲什么,多少年了,我们熬到了现在,想着现在要是不跟你说一声,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有些发愣。
他笑了笑,“那次你记得吗?在绵州?下着雨的七夕?我们在雷知府家过节,他家有个老父亲八十多了,他当时对我说,十四皇子,你一定很喜欢这位边西来的小公主吧?我当时就慌了,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他说不用细看,很明显的。我却闭口不谈不想承认,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一定爱惨了她,才不愿意随意开口,因为她不爱你,你怕说出来了,她离你越来越远,连想象都没得想。”
我无言以对,他压根不理我的反应,一鼓作气继续说,“后来我一想好像就是这样,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也是第一眼看出来你喜欢的是十三哥,那天我就站在你们仨说笑的小院门口,你看着十三哥的眼神就像我看你,很明显的。”
我手足无措,他却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了几下,低声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要怎样,只是这辈子已经活得这么没意思了,连心里话都不为人知的话,那多可惜。”
我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像被雷击了一样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愣怔里。
他叹了口气,夸张地说道,“这桂花香的过分了啊,让人忍不住想流眼泪,却都没人安慰一下。”
我忍不住哽咽地拆他台“桂花香跟流眼泪有鬼的关系。”
他笑了,“我走了,回去擦眼泪。”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素白的影子飘零在桂花丛中,像个渐行渐远的幽灵,孤寂又无奈。
“胤禵,”我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看我,我快走几步到他面前,抬手拥抱了他。
他有些惊讶,“干什么?要做对不起十三哥的事儿吗?”
我在他背上捶了一下,“废话,安慰你一下不行啊?”
他低低笑了起来,双手揽上我的背拍了拍“有点失望。”
我笑了,“……要好好的,像以前一样好。”
他埋头在我肩上,闷了好一会儿,爽快又清脆地答了一声,“好嘞。”
……
胤禵要去马兰峪守陵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还没等我睡醒就已经把个花岸府闹得人仰马翻,他干脆脸一黑眼一沉命令谁都不许再讨论这件事,然后找了个由头离了花岸府躲清闲去了。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我真的非常难过,一身抱负却无路可走,满腔热血只能任其凉透,胤禵跟莘夕哥哥不一样,从小受万千宠爱长大成人,心思单纯理想潇洒,从来都热爱生活,也过惯了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如今突遭巨变,敬重的皇阿玛一朝归西,宠他为他的皇额娘几乎无法见面,亲兄长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推他离京,也幸得他心思活络不扭捏,否则只怕要疯。
我睡得人事不省,脑子里却停不下来胡思乱想,睁开眼睛天色大亮,眼皮却耷拉着还想睡,肚里空空的唱着反调,我长叹,最近几日来每天起床都要把昨晚吃下去的吐个干净,害得我晚上不敢多吃,只要一挨枕头就没日没夜地睡得糊里糊涂,却总是饿得头晕眼花,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萨梅没敢再往屋里端吃的,我循着香气找到了小厨房,炉子上熬着排骨汤,里面加了花生,香气蓬勃得我直咽口水,萨梅坐在一边捏面团,看样子是打算做荞面片儿,见我来了故意从身旁的小篮子里舀了一勺剁碎的腌菜起来晃悠一下,咯咯笑道“看方嫂的独家酸汤面片儿把你勾的。”
我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酸汤面片儿发愣,玲珑巷的光景又浮上眼前,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多简单呀,除了捣鼓吃的就是捣鼓玩儿的。不知道父亲他们到了青海没有?
“怎么?”萨梅见我对着碗叹气,蹙眉道“还是没有姑姑做的好吃?”
我瞪她一眼,“你也太有自信了,蔺兰的手艺冠绝京城,跟着方嫂别的没干,就学了一堆北方点心,你怎么可能比得上嘛。”
萨梅咬牙切齿地要我别吃别喝,话还没说完,我却扔了碗捂着嘴又往外冲,她呜咽着边哼边追出来,“你再这么吐下去是不是不想活了?我不听你的,我马上就去找太医来。”
我吐得满身大汗精疲力竭,两手捉着她的衣裳不让她去,“没事儿,胃也不疼,到处都好着呢,别去烦他们,现在都乱着呢。”
萨梅不干,我哄了半天,直到答应她去逛街才算消停。
“去哪儿?”她兴致勃勃,就一颗大心,没蔺兰姑姑那么精细,却连带着让我也轻松不少。
我背着手穿过长廊往花园的方向去,打算从侧门直接去长安街,刚刚消弭的精力回转了些,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去神武门守人,我想莘夕哥哥了。”
“啊呀,直接进去吧,十三爷不是住在沐夕宫嘛,咱又不是没去过。”萨梅跟在后头喋喋不休。
我赌气道,“你以为如今的紫禁城还是当年的紫禁城么?”
萨梅仰头瞪眼,“哪儿就不是了,如今的皇上跟您交情更深,何况上次来的那位公公不是给了你金牌,让你出入自由……”
我真想回身捂她的嘴,刚还感叹有她陪着比蔺兰姑姑陪着要轻松一些,可万万没想到无脑也更容易让人火冒三丈想揍人。
“他给不给金牌是他的事,我用不用是我的事,如果我用了他会怎么想?”
“什么他他他的,那么多个他……”萨梅叽叽喳喳地哼道,“多简单的事儿被你说的乱七八糟。”
我叹气,我说的乱七八糟,亏你还能听出两个他,那也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清脆的伞铃声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抬眼便对上了立在不远处的完颜蝶,她刚从花园假山的小径上下来,转入池边小路时看见了我,举着的伞面上湿漉漉的,我这才发现被霞光照亮的黄昏竟下着小雨。
“诶唷,下雨了耶,我回去拿伞。”萨梅在我身后嘀咕,却也磨磨蹭蹭地不敢走。
自从在花岸府住下,我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她,她的苍白孱弱在傍晚的雨丝中愈加凸显,孝衣朴素得很,旗头上也没有任何饰物,单手扶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她身后响起一阵窸窣的伞铃声,虽都穿着孝衣,但她们的伞边上坠着别出心裁的铃儿,旗头上拈着香气扑鼻的白花儿,绣鞋上镶着亮黑如墨的碎玉,费尽心思的装扮张扬又引人注目,其实自从只能穿孝衣以来,这样的小心机早就风靡京城各处豪宅大院了,夫人小姐们争相效仿,巴不得成为最美丽出彩的服孝人。
“哟,我当前面是哪个奴才呢!这么不长眼色,敢挡着福晋的路。”一个声音尖锐,妆容妖艳的女子尖着嗓子吼,看她的衣着应该是侍妾之类的身份,而走在正中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位便是胤禵的另一位侧福晋吉齐雅。
完颜蝶在来人指桑骂槐的笑骂声中反应过来,马上低了头带着小丫头侧身让到一边,那侍妾捂着嘴笑道“原来是‘福晋’呀,妾身冒犯了。”
她故意把‘福晋’两个字咬的很重,让吉齐雅不顾体面笑出声来,她斜眼看完颜蝶,“姐姐,没事儿就别出来乱逛,你以为找点存在感就能让爷带你去马兰峪吗?”
说完给旁边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巴不得这一令,往前狠狠撞了一下完颜蝶,把她推倒在池边的泥地里,素白的油纸伞滚到湖水里,顿时染成了墨绿色,完颜蝶的小丫头来不及扶,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小声啜泣起来,完颜蝶咬紧了嘴唇,一个字没吭。
吉齐雅短叹一声“小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把福晋扶起来。”
叫小绿的丫鬟忙上前扶起完颜蝶,拉扯中将泥抹了完颜蝶一身,脸上、脖上都斑斑点点一片污痕。在场的侍妾也好,丫鬟奴才也好,都没有吃惊,只是一个个低声轻笑,看起来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