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夕是搁在朕心里的一颗糖,甜的时候如蜜,不甜的时候硌得朕欲哭无泪。”
我走了很远,甚至这一辈子快要结束的时候还能想起皇上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他站在风口,明黄色的衣角飘起很高,眼中的沧桑浓烈又让人心疼。
太子被废之后,储君之位一直空悬,皇上的意思是他曾属意过十三阿哥,但他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要是在以前,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清冷和漠然让他根本没有谋权的心思,但如今,我对一切都不确定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费劲心思查母亲的死因,又……另娶她人,如果说他不是为了权谋或四贝勒才这么做,那我想不到其他的。
……
拉萨距离京城太远,阿妈一死,皇上失去了能控制和硕特部的棋子,而我,已然成为他老人家想握住的下一枚棋子,他逼我答应婚事,不仅防止我一去不复返,也想彻底斩断和硕特部与喀喇沁部之间潜在的联系,从而制衡边藏与蒙古。
阿爸一夜白了头,我和他在精舍内相对而坐,却发现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向来正派,不喜欢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阴谋,我自然也不想和他说的太明白,也许过于清清楚楚也是一种负担,他这样的伤心,哪里还承受得住?
我和蔺兰姑姑刚从云居寺出来,她正与我说着已将苏秀水安全送回谦府的事,便听见车窗外的小厮说道“大小姐,十四福晋的马车在前面停着呢,说是要见您一面。”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十四福晋是谁?
“公主忘了,奴婢曾对你说起过完颜府的大小姐嫁入花岸府的事?当时奴婢还替您备了份厚礼送去。”蔺兰轻声道。
我不禁有些恍如隔世,“想来当日五公主还曾豪言壮语地说要让完颜嫁不了,没想到没有嫁出去的反倒是她自己。”
“公主见是不见?”蔺兰问道。
我想了想,“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何况现下也避不开。”
完颜蝶嫁入胤禵新立的府邸花岸府不到两个月,却已从容大方得多,褪去了曾经胆小柔弱的模样,添了许多稳重自信,整个人都变了似的,让人一眼望去,便想不起来以前跟在石宛儿身后的那个小女孩是什么光景了。
“七月,我总算见到你了。”她一身月白色滚金边的垂地长袍奢华高贵,旗头上拈着一朵开得很盛的白牡丹,同颈间长至腰间的素白龙华倒是相得益彰,很适合今日这种场合。
“恭喜,”我淡淡说道,“为你高兴。”
她连忙拉过我的手,“边西公主突然薨逝,你吃了太多苦,我们去谦府祭拜多次,都未能见你一面,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七月,”完颜微微锁眉,“你是否依然在意当日我们对你隐瞒十三爷……”
我打断她,“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
她连忙点点头,“不提不提。”
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尴尬,便问了一句“八公主和宛儿她们都还好吧?”
完颜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点点头“应该无事,最近我都没有出门,宛儿也好久未见过了。”
我看了她一眼,除去雍容华贵的打扮以外,整个人似乎的确圆润了一些,加之她说话的语气,话里话外都在提醒我似的,心中便有了七八分谱,笑道“难怪胤禵没有出兵边境,他那么不着边际的一个人要做父亲了,肯定很高兴吧?”
完颜略微一愣,红了脸庞,“你看出来了?”
我点点头。
她左右看了看,虽然小心谨慎,但挡不住眼角眉梢的喜悦,小声道“已经一个半月了。”
又说“七月,你来做这个孩子的义母好不好?”
我猝不及防,非常惊讶,“义母?”
“你和爷从小就关系亲厚,若是爷知道了,也一定非常高兴。”她笑弯了眼睛,两只手环住我的手臂,香热的气息将我冰凉的身上蹭暖了许多。
“完颜,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何况现在……”面对完颜蝶突如其来的亲密,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依然笑得很幸福,“哪有多远?就几个月的事情,何况待你嫁入知春园之后,就是孩子亲亲的婶子了,自古以来亲上加亲就是上好的事。”
我正犹豫要怎么回应,便听到蔺兰走过来说,阿爸有事忘了交待,要我回去一趟。
我点头答应,对完颜说道“谢谢你今日来送阿妈。”
完颜连忙摇摇头“宛儿也来了,不过随都统大人先走了,她也很记挂你。”
我点点头,笑了笑“多谢。”
将完颜送上马车之后,我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了半晌,看似柔弱的完颜能从众多世家女中脱颖而出,入主云庭花园,并非没有原因。
“阿爸有什么事?”我问道,却不动脚。
蔺兰笑了笑“公主什么都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姑姑,你也学着萨梅调皮捣蛋。”
蔺兰笑道“十四福晋大不同以往,野心毕露,谗颜外放,公主不想做这个义母,却又不好推辞,奴婢只好出此下策。”
我摇了摇头“走吧。”
或许是白日里吹了风,也或许是皇上的话让我卸下这段时日以来一直耿耿于怀的重担,总之那夜当我从混乱不安的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病了,病势汹汹一击即中,彻底将我伪装于坚强表壳下的孱弱体质翻了个底儿掉,高烧连日不退,使得我白日泛呕,夜里长咳,昏昏沉沉间只发觉许多人来了,来了又走了,偶尔也听见蔺兰姑姑和萨梅谈论起完颜皓成来看过后说身体内耗严重,不仅心思郁结导致体虚不畅,也与从前病中受罚,两次中毒脱不了干系。
我睡睡醒醒,不知何时何日,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苏秀水一直在照顾我,而这段时间以来我好像把全天下的药材喝了个遍却也不见好。
太阳高照的时候,萨梅站在桌前摆弄花瓶里的鲜花,黄昏灿烂时,蔺兰姑姑坐在床边绣一个看不出样式的荷包,我太累了,虚脱似的无力,每次醒来都恍恍惚惚仿佛做梦一般。
这次醒来前做了个梦,于一片盲目的漆黑中,一只冰凉的手挑起血一样红的绸带,绸带绾成花,颤颤地四散成烟,我大喊着不要,却已从黑暗中醒了过来,仍是黑暗,我蜷成一团抱紧自己,失去一切的现实如潮水般渐渐扑入脑中,窗外大雨滂沱,夜风呼啸着往心中那块空落落的洞里钻,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突然我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触,我如被雷击似的转过身去,便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十三阿哥,他面色疲惫,风尘仆仆,挂在屏风上的披风甚至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做梦竟也如此真实,我苦笑。
“这四个多月你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双眼含痛,轻声问道。
我如同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梦!我缩回手,翻身坐起,烧了大半夜的身体此刻冰凉如雪,微微发颤。
“七月……”
“不要,”我沙哑着嗓子喊出这段时日以来第一次开口说的话,“不要叫我。”
他微微皱眉,垂下眼眸低语“对不起。”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他看到了,竟一把将我搂入怀里,我拼命地推他打他,可任我百般挣扎他半分不松手,直到我力气用尽,恨意却还未散,一口咬在他肩上,湿漉漉带着青草味儿的雨水和着我的眼泪,直抵我心中的最深处,直到齿间尝到了一股咸腥味儿,他依然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抱着我,而我也终于冷静下来,伏在他肩上大哭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声呢喃,“我不知道兰静姑母过世的这么突然,我应该在这儿的,我不该出兵,不该让你一个人面对……”
我只是哭,因为那个时候,除了眼泪,我真的再也无法用其他东西来表达自己的痛苦。
夜里的雨不小反大,噼里啪啦打在树叶草地上,势要打落春末花色,打出一个盛夏来。
“若不是和卓收到你家小丫头的信,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病成这样了……”他与我并肩坐在床上,背靠镶了软垫的墙面。
“你不该回来的,私自离军,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我冷冷说道。
“如果我是你,”他打断我,“也会恨,恨得咬牙切齿。”
我看着窗边扑闪个不停的烛火,紧紧抿着唇。
“你想听吗?”他轻声道,“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我可以从头到尾解释。”
我闭上眼睛,终究还是没能止住眼泪“不,这世上的解释无非就是苦衷不由己,或是为国为天下,当结局已定时,再天花乱坠的解释也是苍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沙哑道“我食言了。”
我无声地抹去眼角的泪,将脑袋枕在双膝上,“别担心,我记性不好,早忘了。”
“忘了?”他轻声反问。
“对,”我铿锵答道,“忘得一干二净。”说出来后才发觉自己竟像在赌气,便又说“你也忘了吧,就当……”
话未说完,两只环抱双膝的手被他拽住,我抬起头来,刚好对上他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睛,一时有些心慌,想往后仰,可两手都被他抓在手里,被搇又滑,竟没稳住,‘咚’地倒在床上,而十三阿哥也顺势压在了我身上。
我有些惊慌失措,可他没有,依然冷静如常,只是血红的眼睛始终箍着我的双眸,“就当什么?从没发生过吗?你就是这样忘记的?”
他就算在这种时候也照样的冷冷清清,如若不是语气里稍有起伏的音量,仍旧听不出是怒是喜。
“我……”我竟然结巴了,食言在先,无理在后的是他,我为什么要结巴?“你放开我。”
他却微微锁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挣扎了两次,却无能为力,心下一横,说道“对,我就是这样忘记的,你要我怎样?对我忽冷忽热的是你,另娶他人的也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弃了我的还是你,我不忘了?难道要我日日夜夜地想着你,念着你,像阿妈一样,尝尽一辈子失而不得的苦吗?”
他突然吻了我,冰凉的唇带着雨水的苦涩如同一丝闪着白光的灼热烧进了我的脑海,我空白了一瞬,便想推开他,可他将我的右手紧紧压在头侧,左手轻扣,压入我手心内,与我五指相交,丝毫不后退,势要将这个吻变得缠绵漫长。
我想反抗,可刚动了动唇,却被他找到机会扣开牙关,将舌探入,温润的舌间瞬间缠绕在一起,我一下子没了思考的能力,身子软做了一滩水,只觉他唇间不知从何而来的青甜味将我的灵魂冲击得四分五裂。
他松开我的时候,外面的雨仍然沙沙作响,窗边的烛火似要燃尽一般昏昏暗暗,适才冰凉如雪的床此刻却涌动着暖意,他在我耳边如同呓语“我并没有当着所有人弃了你,我弃的是我自己。”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弯下头,轻柔地吻去我眼角的泪水,喃喃道“宝贝,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说完他侧身躺下,将我揽入怀里,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他从边境回来不眠不休地赶了数日的路,自然身心疲累……而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他回来我就该原谅他吗?
“从一开始,”他仍旧闭着眼睛,轻声说道,“就是一场阴谋,从我找到阮娘,到你在草庐中毒,甚至边西公主的死,都是一场布局甚大的阴谋,我一直在演戏,想从漆黑的夜幕中拖出一点头绪来,可是没有,什么也找不到……”
我非常吃惊,想坐起身来,却被他紧紧勒住,他抚着我的头发,轻声说道“我太累了。”
“你知道的!”我抑制不住心中的起伏,“你知道额娘并不是杀死敏贵妃娘娘的凶手,你装作不知,是想让那些设计的人相信你已经中计了?”
他眉头微蹙,“他们想要离间我们,又用计害死兰静姑母,是有什么我在你身边更容易察觉到的事……”
“他们在找额娘手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我摇头,“但我查到,当年额娘从拉萨带来的贴身丫鬟芳语死因蹊跷,是中蛊毒而死,而同一年进府的素心正好是云南人。”
“云南?”莘夕哥哥慢慢地睁开眼睛,想了想重又闭上,将我搂得更紧,“他们会动边西公主,自然也会打你的主意,这段时日你要让恰骨伊寸步不离。”
我沉默了一会儿,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看着他疲惫的模样,说道“我让人给你拿床被衾过来好吗?”
他拉住我的手,将我一把拽住怀中,并把我的被衾拉过去,将我们二人裹在同一床毯子里。
我没妨这样,刹那间惊得一动不敢动,就连呼吸也憋住了。
他轻声说道“睡吧。”
我看着他疲累的眉眼,忍不住探出手去,却又缩了回来,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不由得将头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