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被落海阻拦，少年最强的一式在落晓玉面前，却不堪一击。
她只是挥出了一拳，她连撼山拳都没用，少年的刀锋便顷刻崩碎，化作无数玉碎之声，而少年落在远处，望着天空，任由细雨拍打在脸颊，双眼无神。
他很累，很想睡觉，这般想着，他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少年看见了穿着嫁衣的姐姐，她看着他，呆呆地。
她在笑，像曲江春天里满山绽放的花儿。
他人生头一次穿上了大红色的锦袍，老师亲自从平安道一家裁缝铺给他买的。
他们即将在王直的见证下成亲，难得儒雅的老师和满口黄牙的爷爷是唯一的长辈，听说还有个叫忆阳的师兄在赶来的路上……
在那个小巷子里，他们举行了不算盛大，却也温馨的婚礼，姐姐今天特别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漂亮，爷爷的老黄牙也突然变得可爱，王大哥高呼一拜天地……
南宫通带着文正他们来闹洞房，这个腼腆的小子头一次活泼起来，挺有趣的。
听说门外面还有一个叫忆阳的人准备了一份大礼……
一切，都很好，于是少年笑了，像花开的季节里，巷子口向阳绽放的桃花。
…………
王直望着那边的少年，低着头，脸色阴沉得像漆黑的夜色。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为这般帮助这个孩子，但刚才孩子说了很多话，听着那些平静至极的话语中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他明白了，他是愤怒，愤怒这个世界对少年的所作所为。
所以少年出手的瞬间，他也出手了，然而落海终究是老一辈强者，触及圣光境界门槛多年的落家大长老，所以他败了。
他很不高兴，他厌恶这种情绪，从小就厌恶，于是他微微抬头，望着落海，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地很清楚“为什么？老子只是想救他，仅此而已。”
落海望着昏迷的少年，少年说的很对，少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少年的死活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对他更是如此。
所以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对我落家人出手了，这是我落家的家事，天启都选择不出面，那么本长老有权利自行处理……仅此而已。”
王直的眼神冷了下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于是他开始深呼吸。
劫后余生的落风执望着那边不知生死的少年，兴奋不已，他觉得少年的死大快人心呢。
他想说几句话来表达自己的兴奋，但落晓玉捂住了他的嘴，并示意他看向王直。
他看到王直生气的样子，整个人像一块寒冰，能冻死人，全身上下尽是令人心悸的气息，可以杀人的气息。
落海感受到王直对他的杀意，便释放自身气息，道“想清楚，王直，天启很需要落家的。”
王直却冷冷地道“没关系，你可能不知道，老子不是天启门客。”
他伸手将少年被击飞的横刀招来，提刀向落海杀了过去，“书上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日你落海的报应，来了。”
……
应天府少年的灌顶持续了很久才停下，先生在书房里也待了很久。
叶先生抱着霜儿来到书房门口，归元极境的少年也来到叶先生身旁，从叶先生怀抱中接过小丫头。
霜儿很开心，死死抱着哥哥，打死也不松手的样子。少年根据微弱的感知，可以感知到妹妹的大体轮廓，也开心不已。
先生出来了，他把一副画卷交给叶先生，道“我把她的残魂封印在画卷内，画卷会不断吸收天地之气蕴养，等残魂苏醒，便可让她寄身于画卷中被改造成傀儡的身体，短暂离开画卷。”
“若要复活她，很抱歉，这个世界没有这样的力量，至少我从未见过。”
叶先生谢过先生，道“昭雪那边需要我，所以我要走了。”
他看了少年一眼，道“好好修行，总有一天，你会凭借自己再次看见这个世界。”
说完，便化作风雨飘向绿柳山庄。
……
绿柳山庄最深处的院落塌了，废墟中，落晓玉护着落风执，而废墟一角睡着一个少年。
两道残影在天空中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强横的剑光和刀光肆虐在绿柳山庄各处，不一会儿，残影的战斗便是整个绿柳山庄，所有人不得不快速撤离，慢一点的，则被刀光无情绞杀，没有全尸。
而正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时，一道光一闪而过，来到院落废墟间，他缓缓抱起那个微不足道的少年。
他抱着少年来到空中，俯瞰整个山庄，瞳孔中闪过一丝光芒，他看到了少年一路袭杀，听到了少年的话，感受到了少年对这个世界的不满，王直对落海的杀意。
他很自责。
他看着怀中的少年，愧疚地说道“对不起，孩子，老师再一次……没有保护好你。”
两道身影越来越快，快到无法捕捉，刀光和剑影在一次碰撞后，山庄塌了，整个绿柳山庄成了一片废墟。
然而他们仍旧没有停下，看王直的样子，不杀了落海，他不会罢手。
叶先生很不满，于是他释放自身圣光境界的气息，压制了落海，令其无法动弹，而王直借机一刀斩了下来，这个疯子真正发疯，不会在意任何后果。
落海瞳孔微缩，连忙动用最后底牌——一个人偶。
王直一刀将落海劈成两半，尸体落地后，化作一个人偶随风而去，而落海的剑断了，人落在废墟中，胸口有一道醒目的伤口，血流不止，狼狈不堪。
王直还不想停下，叶先生却道“够了王直。”
叶先生看着落海，说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落海沉默，因为他知道，叶先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他便没有说话的资格。
叶先生俯视着他，居高临下。他说“他说过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哪怕他再微不足道，他也是我叶的学生，得意门生，你落海有什么资格插手他的事？”
说完他又看着落晓玉，道“你又有什么资格对他出手？我准了吗？”
王直手中的横刀突然脱手而出，朝着落晓玉飞去……
突然，一声钟鸣自云端响起，随后天空下起了金黄色的瓢泼大雨，沐浴在雨中，没有一丝不适，反倒是落海胸口的伤口在金色大雨之下快速愈合。
一个圣光极境的大修行者，陨落了。
横刀停在半空中，叶先生望着云端，喃喃自语“是落山府主？”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是落英。
他先是对着叶先生行礼，道“见过先生，我落家家主，落风执少主之父，已用陨落的代价替她二人恕罪，望先生能手下留情。”
外面的落家门生、家臣以及死侍跪在地上，对着云端膜拜，恭敬道“恭送家主。”
落海艰难起身，对着云端深深一拜，“送家主。”
云端上再次传来响彻云霄的钟声，连响七次，这是执剑府在为落山府主送行。
圣光境界修行者陨落，没有选择留下自己的大道传承，反而将此生修为化作金色大雨，福泽一方，这是馈赠，也是救赎。
但沐浴在金色大雨下的落家人并不开心，因为落家的一座大山，倒塌了。
皇城中，更多的强者感慨落山的作为，也对着云端行礼，这是敬佩。
落晓玉痴痴地望着这漫天大雨，哭了。
她想起了小时候给她暖被窝的哥哥，想起了无论对错总是偏袒她的兄长，想起了两个人从小到大所有的快乐时光，想起了那一夜，他醉了，她也醉了，那是她最快乐的一夜……
她哭得像一个小孩儿，她松开落风执，伸手接住金色的雨滴，她疯狂地往自己怀里收，但最后什么也抓不住，她注定抓不住他。
她向着云端嘶吼“哥哥，你为什么丢下玉儿一个人？”
落风执摇着头，他起身指着云端破口大骂“落山，王八蛋，去你大爷的，你他妈凭什么要死？你不是在意老子吗？啊？你给老子说一句话啊！”
很久以后，雨停了，落晓玉从一处水洼中捧起一捧金色的水，小心翼翼。
落风执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
叶先生看着落英，道“是留她们一命吗？”
落英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叶先生道“那么事情便好办了。”
他看向落晓玉，道“你应该付出点代价的。”
落晓玉在他的注视下，吐了一口鲜血，全身无力地瘫软下去，落风执见状，连忙扶住她。
金色的水洒落在地，她伸手去捧，却什么都没有，她又奋力爬向水洼，看着金色的水，把头靠在水洼旁，然后睡了过去。
叶先生的话音再次传了过来“落风执？”
落风执看了过去，叶先生却已经移开了目光，空中悬停的横刀已经消失，他感觉到手臂有些不适，或者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了……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不见了，右手无声的落在低声，身旁插着一把横刀，伤口在喷涌着鲜血。
他想叫，可是他又感觉到嘴里有好多甜甜的东西，还有碎肉。
他张口，鲜血像不要钱似的从口中喷涌而出，他的舌头被叶先生以大能力，切碎了。
他倒在地上，左手捂住右手的伤口，眼神泛着血丝，双眼通红，牙关紧咬。
他的左手死死扣近了伤口。
叶先生悬在空中，用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说道“落山的死，我可以给予一定尊重，你最好期许昭雪活着，如果他死了，我要整个落家陪葬。”
他说的很淡，却无法抗拒。
他走了，抱着昏迷不醒的少年，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南城。
横刀也拔地而起，追随着那道光远去。
王直看了落海一眼，道“还是那句话，他死了，落家老子见一个杀一个，反正老子孤身一人，你拿老子没有任何办法。”
落海看着王直消失在原地，又望着在废墟中挣扎的落风执和昏迷不醒的落晓玉，叹了口气，带着二人远去。
落英也叹了口气，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到，是时候未到。”
她望着南城某处，轻声细语“叶晟，你说的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
她也走了。
南城的那家杂货铺里，天启殿的阵师终于破解了阵法，重建传送阵，而这一处黑市，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这里会为他赚取更多的财富，以支撑天启殿的运转。
然而很不幸，天启殿全数出动，始终是分身乏术，北城的黑市，陷落了。
……
……
这一夜，四皇子叶枭成了最大的赢家，他用最小的代价，将整个北城黑市悉数掌握在手中。
横插一脚的周家损失了南城最大的黑市，拱手送给了天启殿下。
落家实力大减，已经没有了三大世家的实力。
第二日，应天府的小先生再次出现在书楼，他没有抄书，而是捧起一卷卷自己抄录的书籍，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那个那边来得公主殿下也和小先生成了书友，开始了一段后来盛传于大海的佳话。
皇城是经历了无数血的洗礼的城池，所以它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人们照常来来往往，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也依旧好奇着这座城池。
只是人们茶余饭后多了一个雨夜破境圣光的闲话。
而那一夜，被写进了文渊阁卷宗，大学士批注了一句话许多并不相关的事，最终被一个微不足道小人物联系到一起，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造成了源江百年来最大的一次涨潮。
这便是天启三十七年“惊蛰之变”！
第二日，落海带着一身伤在太极殿向明皇陛下请罪，陛下宽恕，只是让他全力追杀落家二房余孽，落家将数十件极品法器送到了曲江，武岭山收到后，选择不再追究。
追查血玉去向的事没有停止。它们最终会引发怎样的风浪，也没有人知道。
……
武岭山，沧州最大的灵材产地，历来都是一块烫手至极却又美味到令人欲罢不能的山芋，曾经在这里上演的厮杀不计其数，直到武岭山里诞生的那只大妖成熟，直到它在大妖的统治下摆脱妖国，直到皇权真正笼罩这里。
毫不起眼的小渔村被先皇画了一个圈，于是曲江城拔地而起，于是有武岭山人妖柳下会盟，于是有了如今欣欣向荣的曲江……
今年第一场雨过后，曲江渐渐进入商贸期，码头每天都会有来来往往的，数不清的船只，它们有的来自北方，有的来自南方，但更多的是沧州各地。
随着商贸越发频繁，曲江的政务必然繁多，于是城主越来越忙碌，他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处理着每一件大大小小的事情。
想必那位殿下所说的“事必躬亲”也不过如此吧？
……
拿到了落家的赔偿，武岭山选择息事宁人，钦差大人带着功劳离去，城主大人因为办事不力而被责罚，但陛下念其在任期间政通人和，只是罚了城主大人三年俸禄。
而今没了落家束缚，一切似乎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只有城主大人自己知道，他是待罪之身。
他确实为做了很多事，调和城中各大世家，周旋武岭山妖族，但勾结世家结党营私也是事实，虽然天启殿下替他瞒天过海，但改变不了他的罪行。
所以他需要戴罪立功，这是殿下的恩泽，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所以钦差一道带回去的还有他的一份奏折。
……
新的城主会是谁？代表着谁？这些他都不需要关心了。
但他要将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卷宗处理完，不能让下一任城主接过一个烂摊子。
随着烛火在书房内摇曳，随着城主大人笔下墨香四溢，随着城主大人眉目舒展，卷宗终于在惊蛰后的某个夜晚处理完毕。
但是忙碌许久的城主大人还是拒绝了下人的关怀和他们为城主大人熬制的鸡汤，他脱下穿了许多年的官袍，整理放好，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多年劳累所积压的暗疾让他看上去像知命之年的老人。
他坐在书案前，写下了最后一份奏折。
他没有密封，因为这份奏折不是给皇帝陛下看的，因为这份奏折是给曲江百姓看的，因为这份奏折的题目叫做“罪己”。
事情的结局似乎就是这样了，落家依旧存在，曲江会更换一个城主，天启殿下和四殿下的棋局有新的局面酝酿，应天府小先生的生活步入平淡。
而那个说着复仇却意在寻死的少年，大概是死了……
也说不定呢？
就这样，惊蛰过后，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